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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种子

橘子手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骨头是白色的,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榈,中央的部分除了生长着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整幅骨头微微向右倾斜,牢牢地陷入了土壤里。看上去,这是条孤独的鲨鱼,被同伴忘却在了这个孤寂的地方。

主角:   更新:2022-11-20 15: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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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其他类型小说《沉默的种子》,由网络作家“橘子手”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骨头是白色的,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榈,中央的部分除了生长着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整幅骨头微微向右倾斜,牢牢地陷入了土壤里。看上去,这是条孤独的鲨鱼,被同伴忘却在了这个孤寂的地方。

《沉默的种子》精彩片段

有书云: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归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第一章

被淹死是什么感觉?

当王向乐向水底沉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眼前是灰茫茫一片,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生物的本能让他试图挣扎,但手臂和双脚却像雕塑一样凝固下来……

他的肺里开始进水,吸进的水像熔岩一样在肺里和胃里灼烧,一直持续燃烧了很久……

……

当他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被海浪冲到了松软潮湿的沙滩上。海水翻腾着泡沫,浑浊不堪。

这似乎就是命运拿手的嘲弄:他依然活着。

海?!王向乐猛地回过神,大脑迅速开始检索信息,他清楚记得自己是从市里最繁华漂亮的立交桥跳了下去,桥下的刺猬河还连通着大海?怎么可能呢......

他还记得刺猬河旁有个建设的很好的公园,那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有好多人在公园里散步,玩闹。

那天他像个孤魂野鬼,又像一个突兀的雕塑,在立交桥上站了很久很久,随即果断的跳了下去。

腾空一跃的瞬间,他冒出了个想法,公园里那些幸福的人啊,有没有看向自己,公园里的那些孩子,如果看到自己自杀,会不会留下心里阴影......对不起啊,如果我给你们带去了伤害……

回忆铺天盖地,王向乐直挺挺的躺在沙滩上,任由往事继续折磨他。他一动不动,如同一条早已僵死的鱼。

空气中的腥臭味在持续蔓延,顺着鼻腔直达大脑,导致他的脑袋愈发的昏沉,他自己也分不清那腥臭味是来自海里,还是来自他身上。

“喂!你还好吗?快起来呐……你还好吗……”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似乎就是在喊他的。

但他依旧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看着天空。

突然,一个放大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男人黝黑黝黑的皮肤有点脱皮,黑亮亮的眼睛里透着惊喜:“哇,你还好吧,原来你活着呢,看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觉察出自己的话有所不妥,男人便嘿嘿笑着,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很久以后,在王向乐的回忆里,这个黝黑强壮的男人像个牲畜一样被捆在行刑架上,他在看到王向乐以后,依然是嘿嘿一笑,说:“你还好吧……”

王向乐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幸男人的力气很大,他把打猎的家伙什用麻绳捆好,像个背包一样挎在肩膀后,很轻松的就把王向乐一把提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完全不需要王向乐自己行动做什么。

“哦,对了,我小名叫大根,你也叫我大根就行了。话说,你怎么躺到那片海滩上去了呀,那里的海滩是有毒的。太阳暴晒之后,那里就会产生一种有毒的气体,能让人产生幻觉。哈哈哈……我给你说,之前有一次,有个村民就吸入了那个气体,说是看到好多小精灵在飞,一直闹腾着‘抓精灵!抓精灵!’。哈哈哈……

而且啊,那边的沙子里还有很多白色的小蠕虫,它们特别坏,会钻进人的皮肤里吸血,产卵。如果不及时处理干净,虫子的卵会让皮肤鼓起一个又一个的大包,等到虫卵孵化了,幼虫就会咬破皮肤往外钻,人的皮肤哟,都烂了,血也都被虫子搞坏了,人就活不成啦……幸亏我今天打猎溜达的远,兜兜转转到了这儿,发现了你,不然你就危险了……”

男人一边走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完全不管王向乐那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的状态能听进去多少。

说话间,这个叫大根的男人已经扛着他径直进入到了树林深处,这里随处可见遮天蔽日的树木,层层叠叠野蛮生长的灌木丛,血红色的百合花,金黄色的巨大蝾螈,拳头一样大小的蜘蛛,能捕食小鸟的紫色花朵......

简直就是一个远古的蛮荒世界。

大根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王向乐别掉下来,另一只手在进入树林深处不久,就开始不断地挥舞,砍倒那些几乎快和人一样高的杂草丛,以开辟出一条道路。

同时,他每走一步,灰色的高筒马靴都陷进油气腾腾的深坑,有时还会惊吓的一大片油亮的黑色甲虫四散而逃……

一大群一大群硕大的暗红色飞蛾扑面飞来,像一团沉重的暗红色乌云。王向乐看到大根毫不犹疑的挥刀过去,也看到那些被杀死的飞蛾流出棕色的浓稠液体。在他们不远处,一条黑红相间的大蟒蛇正盘绕在一根树枝上休息,蛇身缓缓地蠕动,鼓出的一个大包清晰可见,应该是它刚吞下去的猎物吧……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淤泥的气味混合着难闻的血腥气,使人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

王向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昏睡过去的,当他在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床上,一旁的大根拿着一根大针笑呵呵的说:“你醒啦。你睡了好久了,这里是我家,你放心,贼安全。梅说要让你喝点水才行,但你睡着我也喂不下去,正发愁咋办呢……硬灌你再呛着了……”

大根一边递过来一个盛了水的木碗,一边继续唠着嗑,“你好白啊,我们这的女人也很少有比你白的……哦,我不是说你不爷们啊,就是夸你皮肤白,你看咱俩都不是一个色……”

王向乐强撑着,用尽力气说了一句:“师父……别念了……”

“爸爸,叶子都捣碎了,我们去玩啦~”

不等大根答应,门外的三个孩子一溜烟全跑开了。

“我的娃们,有点调皮,哈哈哈……”

大根幸福的笑着,拿过孩子们刚放到门槛上的木碗,用一个二指宽的竹板,把碗里的绿色汁液全都涂抹在了王向乐的后背上。一瞬间,原本刺痛灼热的后背就传来了一阵阵舒适的清凉感。

涂完以后,大根又拿起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碗,一把扔到了旁边燃烧的炉灶里。熊熊的火光中,木碗的盖子斜开,一群红色的虫子涌出,被火烧的噼啪作响。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可以听到那些虫子的尖叫声。

王向乐看的发呆,大根指了指一旁的大针,解释说:“这些虫子都是从你身上挑出来的,你后背钻进去了好多,它们吸满了你的血,都涨成红色啦。我刚给你涂了栎麻树叶子的汁液,能消炎解毒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谢……谢谢你。”

“这算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看你的打扮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为什么会来这儿啊?”

“我叫王向乐……”

在王向乐小时候,他爸爸对他说过:“乐乐,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天天快乐。”也正是因此,爸爸给他取名叫“向乐”。只是,生活往往不遂人愿。

“你不爱说话,也不笑,发生什么事了?”大根说。

“也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哦……有事你给我说,我帮你解决!看,靠得住吧?”大根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充满爆炸性的肌肉,“你就放心的在我家养伤,看这样子,估计没个两三天你是很难下床活动了。等你彻底好了,咱们一起打猎去。”

“好。”

屋子内小小的沉默了一下,王向乐以为大根终于话痨完了,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给你说,我一直想有个兄弟,俩兄弟一起去打猎多好,可惜我父母死的早,没给我留个兄弟姐妹。我那三个孩子都还没长大……”

“大根!你够了啊,让人家休息一下好不好?”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应该是他的妻子。

王向乐的身体确实很虚弱,一天到晚基本都处于昏睡状态。一直休养到第三天才恢复了一些精神,能勉强下床活动了。

大根贴心的搀扶着他,让他在村子里慢悠悠的散散步,引来三三两两村民的侧目。

有人笑着和大根打招呼:“哟,大根,干啥呢这是?跟当初伺候梅一样,哈哈哈……远远的看,还以为是梅又有了呢。”

“胡扯什么呢。”大根笑呵呵的抓了抓后脑勺。

还有村民小声讨论:“那个人……真是捡来的啊?”

“看着倒也挺正常的……你们说,不会是沼泽地里长大了,跑回来的吧……”

“你可别瞎说了,太吓人了。明明梅说了是从海上飘过来的。”

“他会不会不祥啊?”

……

对于村民们断断续续传来的“悄悄话”,王向乐无奈的看了大根一眼,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啊。

直到大根瞪了那几个村民一眼,那几个村民才赶紧噤声,快步走开了。

“生病了总是闷在屋子里,不利于恢复的。出来走走多好,是吧?”大根笑着说。

看着大根小心翼翼的样子,王向乐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你这几天第一次笑诶,笑什么呀?”

“我笑你铁汉柔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什么意思呀?是夸我呢吧?”

“是夸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在村子里稍微转了一会,王向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个村子,大概有三十几户人家,一座座土房子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这里没有任何现代气息,所有的建筑,使用的工具,全都是原始的样子,衣服几乎都是简单的粗亚麻布,植物和鸟兽都犹如史前的存在。

这一隙,似乎早已被时间遗忘。

“你们……你们这是哪儿啊?”

“什么哪儿,这儿啊。这儿就是这儿啊。”大根一脸的疑惑。

“不是,我是说名字……名字,你们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属于什么省?最近的公交站……附近,有公交站吗?”王向乐感觉自己的后背开始冒汗。

这里,到底是哪儿……

“什么啊?名字……这地方还有名字啊?没名字吧,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没听说我们这地方取名字了。”大根挠了一下耳朵,很疑惑的说。

“那……有公交站吗?”

“公交站?是……什么动物吗?海里的还是地面上的?”

随后,王向乐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村子的设定。据大根所说,在很遥远的以前,他们的祖先乘船来到这里定居生活,之后就世世代代都没有离开。

这里南,北,西三面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围,而东面则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曾经有人想要建立这里和外面世界的连接,于是召集了当时村里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人,他们合力造了一艘大船便出海了。

只可惜他们有一大半都在航行中丧生了,据说是遇到了一群鲸鱼状的生物,那些生物,皮肤细嫩,头和躯干都像女人,宽大,迷人的胸脯常常诱惑的人们失去理智,发狂的跳进海中溺亡,成为它们的食物。

幸存下来的那少部分人又都陆陆续续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状有点像热症。于是他们不得不返航。在返航的途中,船帆被飓风撕成碎片,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螳螂咬坏了。在回到这片土地后不久,他们一个接一个神秘的死去了。有人认为他们是感染了某种病毒,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受到了诅咒。

后来,再也没人有过走出去的打算了。

对于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王向乐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自杀失败后陷入了昏迷,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昏迷时的幻想。电视里不总是这么演的吗?

哦,也有可能这里是什么真人秀节目,就像《楚门的世界》......

可是,这个村子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到让人在真相面前禁不住颤栗。

因此,王向乐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数月以后,王向乐独身陷于囫囵,每每回想起居住在大根家时的时光,总是不禁泪流满面。

大根的家总是能使他不安的心平静下来:那些夯实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土墙,粗糙的自制木器,看上去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几个保存衣服的大箱子也总是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

大根酷爱打猎,经常可以见到他骑着一匹强壮的矮马,穿着高筒马靴,带着几条高大的猎狗出去打猎。有时他也会帮着照料家里的农活:他们在房屋后面的山坡开辟了大片的农田。

大根的妻子梅则每天精心侍弄屋旁的小菜园,照料各种家事,有时还会做一些面包、甜点,拿到集市上去和其他村民交换。

梅的个头中等,性格开朗且十分勤劳,她总是向往着明天的美好,整个人神采奕奕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儿样子。

他们育有三个孩子,较大的两个是儿子,分别叫阿布,特里,最小的是叫兰塔的女孩子。三个孩子总是跑来跑去,四处都有他们嬉闹的身影,到处都能够听到他们那浆洗过的亚麻布衣服轻微的沙沙声。

在以前的生活中,王向乐深受失眠的折磨,每每他都要把自己搞得极度疲惫或者服用安眠药才能睡着。

自从来到这里,住到了孩子们隔壁,他几乎再也没有失眠过。无数个夜晚,他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床上,听着孩子们在隔壁房间说笑嬉闹的声音入眠。那些欢乐的声音溢出四壁,如同有益健康的风拂过秋海棠长廊。

印象里唯一的一次失眠,是伴随着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那时他已经在村子里居住了十几天了,那一天傍晚,村里人一反常态,似乎都很忙碌。家家户户都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关闭了门窗,熄灭了烛火。

大根也有些紧张地告诫王向乐:“晚上早些睡觉,千万不要出门,也不要发出声音。”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去再次检查门窗是否安全了。

那天天气很沉闷,像是暴雨前的压抑,王向乐躺在床上浑身冒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当时四周无比安静,孩子们在大根的催促下早早地就睡着了,只有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像乌鸦一样的叫声。

好不容易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马上就要睡着了。

突然,一阵婴儿的哭泣声敲击着他的耳膜,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应该是附近谁家的孩子在哭闹吧。这样想着,他也就没把哭声当回事,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但是过了很久,婴儿哭泣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越发的让人不安。

他突然想到,从一开始到现在,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大人哄孩子的动静啊。难道……是有小孩子被抛弃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他再也坐不住了,完全忘记了大根的警告,打算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毕竟一个婴儿被抛弃在外面一晚上,不知道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王向乐快速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就向门口走去。他刚把手放到大门冰凉的门锁上,大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大根的手很热,手心里还有细密的汗。

王向乐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惊呼出声,一扭头就看到大根眼睛里闪着寒光,嘴巴抿成了“一”字,严肃的神情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王向乐刚想说话,大根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大根直接把一头雾水的王向乐拉到了一扇窗户旁,他们躲在帘子后面,借着月光悄悄地向外看去。

外面哪有什么婴儿!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放在田野里吓唬鸟雀用的古怪稻草人!

这个像稻草人一样的怪物,有骷髅一样的头骨和肋骨,戴着一顶草帽,披着破洞的袍子,下半身是一根粗壮的树枝。

它在村子空旷的泥土地面上缓慢的移动着,时不时发出婴儿的哭泣声……


“这个像稻草人一样的怪物,是一个在审判中死去的人,她的灵魂附身在了稻草人上,每年的固定时间都会出现在村里。她会一整晚都在村里四处游荡,发出新生婴儿的哭声,引诱人上前,把人杀死。”大根一边吃早饭,一边对王向乐说,“本来担心吓着你,就没提前给你说,没想到你会上当,想想真是后怕……”

“爸爸,你总是这样。还记得你之前杀野鸡吗?你担心我害怕,就把我赶到屋里,还锁上门,也不告诉我你在干什么。结果我趴在窗户上一看,你手上都是鲜血,拿着一把带血的菜刀……吓得我从凳子上摔下去,胳膊都磕破皮了。”特里一边埋怨,一边挽起袖子给大根看胳膊肘上的伤疤。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向乐也轻轻的笑了一下,把勺子放在碗里搅了搅,加了新鲜玉米的糙米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他怎么也吃不下去。这个有些恐怖的故事,在他听来,竟然那么的悲伤……

已经死掉了,还是不愿意离开啊。是有冤情吧……是有多怨恨啊……

披着破披风的骷髅稻草人,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出现在王向乐的梦里,在那些不安的夜晚,似乎有无尽的悲者在哀泣。

王向乐从来都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在身体刚刚痊愈的时候,他就开始加入到了家庭的各种劳动里。

对此,大根多次拍着他的肩膀感激涕零:“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梅逼着我干了多少活,唉,太苦了。还好现在有你帮我分担……”

美中不足的是,他对于打猎没什么天赋,也始终无法做到像大根那样,把磨的像水波一样锃亮的匕首,直直的插入那些猎物的体内。因此大根深深地遗憾着,常常笑他是“细皮嫩肉的男姑娘”。

和大根的强壮魁梧相比,王向乐的身板确实有点“姑娘”了,并且他穿大根的衣服,也是真的穿出了“男友风”。

王向乐的衣服在一开始就被大根烧成了灰烬,说是衣服上面有难以祛除的虫卵,烧掉最保险。

烧掉就烧掉吧。算是和过去告个别。王向乐心想。

所以在梅给他做好新衣服前,他不得不穿了四五天大根的衣服。大根的衣服起码比他大了两个码,他穿在身上,挽起袖子和裤脚,再扎紧腰带,活脱脱的freestyle。

人们对于陌生的事物总是会带有抗拒,对于陌生的人也往往会带有敌意。

起初,王向乐穿着大根宽大的衣服,背着木柴,或挑着木桶,在村子里行走,总是要迎接村民们直勾勾的目光。

村里那些在廊下绣花的女人们、在巨大的樟树下玩骨牌和逗鸟的男人们,他们总是用狐疑、戒备的目光去打量王向乐,甚至有个坐在门口,一边照看藤制小摇篮里的婴儿,一边编织毛线袜的女人,也不住地抬头瞥他一眼。

王向乐很想告诉她:大姐,累不累啊,一心多用啊。

王向乐从小就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他认为那种行为不太礼貌。尤其是在他爸爸出事之后,那些在他背后的目光,已经够多了。

因此,村民们直勾勾,赤裸裸的目光,似乎是要看穿他的灵魂一样,总是让他很不舒服。

每每他都只能加快脚步,赶紧逃离。

而在他走开后,身后总会传出窃窃私语声,不知道是在讨论什么。

所幸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村民们对他失去了兴趣,似乎是终于确定了:王向乐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他们才收回了“注目礼”。

尽管那种戒备并未消失,王向乐也还是松了一口气。

和王向乐一样没被村民接纳的,是一个每天都在村子里闲逛的疯老头。他是游荡在村子平和安乐的气氛之外的,村民们鄙弃他,厌恶他,甚至堂而皇之的当面诅咒他。

王向乐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大片杂草堆里,周围长了许多牛至草和海棠花,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皮肤是浅灰色的,几乎是皮包骨,圆鼓鼓的肚子很突出,老朽的面孔透着善良和憨厚。

他就那样姿势僵硬的坐在荒草丛里,手腕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破旧黑丝带。后来听大根的大儿子阿布说,手腕上系着一条黑丝带,代表着赎罪。

他的精神确实很不好,王向乐同他打招呼,他完全就是没听到的样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王向乐俯下身子,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终于听到他是在说什么了:

“……无人有权力掌管生命,将生命留住。也无人有权力掌管死期。这场争战,无人能免,邪恶也不能救那好行邪恶的人。

这一切我都见过。也专心查考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有时这人管辖那人,令人受害。

我见恶人埋葬,归入坟墓。又见行正直事的,离开圣地,在城中被人忘记。这也是虚空。

因为断定罪名,不立刻施刑,所以世人满心作恶。

罪人虽然作恶百次,倒享长...”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傍晚时分,大根骑着马,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归来了,马上挂着一大串野兔,那几只浑身沾满泥土的猎狗紧紧跟在他后面。

王向乐接过大根手里的东西,归置到墙角,忍不住说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怪老头,坐在草丛里神神叨叨的……胳膊上还系着黑丝带,怪奇怪的……”

大根拿起一个杯子,猛灌了一大口自家酿的葡萄酒,悠悠的说:“他……唉,那个老疯子……命比黄连还苦。”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他啊?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倒也没有。”

“那是因为他是疯子?”

大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可能吧。”

王向乐并不怎么理解疯老头说的那些话,但当天晚上,汹涌的往事如洪水般灌入他的梦境。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受了疯老头的影响。

在恍恍惚惚的梦中,王向乐看到,自己的爸爸王青衫,站在一方空旷的土地上,声音响彻破旧的山湾:“我是一个老师,我放弃了一切在这教了一辈子书了,你现在跟我说没有教师资格证就不能教书了!我培养出了那么多大学生,我怎么就没资格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同学们!你们都出来,告诉他们,我有没有资格……”

可是啊,爸爸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村支书正在慢悠悠地喝着小酒。

那天,月亮把爸爸沉默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第二天清晨,王向乐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过去。他睁开眼睛,看到大根家整洁的土房子,听到梅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给兰塔扎辫子。

“妈妈,疼!太紧了。”

“你懂什么,紧点好看。”

“那就扎紧点吧……啊~疼……”

王向乐的眼睛干涩的难受,眼泪开始不受控制的往外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使劲的用手捂住眼睛,可眼泪还是顺着指缝蜿蜒而出。

过去的伤痛,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抚平......

阿布曾经问过他:“叔,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回去以前生活的地方啊?”

看着阿布方方的脑袋,和大根一样黑色绒绒的头发,王向乐只感觉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始终不得安生。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去的事像泥潭,拉着他往下坠。

回去了能改变什么呢?

他爸爸王青衫在失去教师的工作之后大病一场。理想破灭之后,他整个人变得神形憔悴,骨瘦如柴。为了家庭好不容易燃起信心,去做了煤场的工人,却又遭遇横祸。

那个黑了心的煤场为了省钱恣意妄为,一朝事发,数名工人在坍塌的煤矿中丧生。王青衫知晓煤矿坍塌的真相,且手握铁证,于是向有关部门进行了匿名检举。

“青衫,你不能去。他们背后有势力的,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乐乐怎么办?”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几条人命啊,那是好几条人命啊……以后不一定还会出什么事呢,我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了,举报是匿名的,不会有事的……还没有王法了不成……”

在检举信寄出去没多久的一天傍晚,王青衫外出买盐,在一条行人寥寥的道路上遭遇了车祸。

那是王向乐第一次看到尸体:王青衫侧卧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血液混合着泥土,凝固了一大片黑色。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很干枯,没有一点生机……

原来,死人和活人的区别,一眼就能感觉到……

最诡异的是,那个黑煤场始终安然无恙。明明有铁一样的证据指证它……

而带走王青衫生命的那场车祸,甚至连调查都没有,肇事人也没找,直接草草结案。

当时这件事在当地议论纷纷,对于此间的缘由,人们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

王向乐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花了一十六年的时间,去搜集证据,去上访。期间遭遇过无数的阻拦和生命的威胁,他从未想过退缩,却还是一无所获。

16年啊,整整16年的青春啊……

他唯一的亲人,记忆里最爱干净,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妈妈,在破旧的老屋里郁郁而终时,死不瞑目。

妈妈说的最后一段话:“乐乐,算了。你好好生活……爸爸妈妈对不住你……答应我,你好好活下去,向乐而生……”

王向乐身在旋涡,却始终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一样无力。

昨日之昨,皆是噩梦。


村民们对待王向乐不咸不淡的,但是这里的孩子们对他很亲热,称呼他为“叔”。

起初,王向乐因为无聊经常看那些孩子做游戏,听他们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谣: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买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儿抓着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着歪歪扭扭的小屋……”

后来熟络起来了,孩子们纷纷拉着他看自己的“宝贝”:有从沼泽地里挖到的,看着像是中世纪使用的铠甲,铠甲锈迹满满,用手一敲,里面就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一个塞满石子的大葫芦;有封在油罐里面,小恐龙一样的橘色小生物;还有用鲸鱼骨头打磨成的一串珠链,据说晚上放在床头可以驱散噩梦……

没有事情要忙的时候,他也会和那些孩子一起到处乱跑,去河里捉各种奇奇怪怪的鱼,去树林外缘观察各种飞禽走兽。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种叫多鳍鱼的鱼,这种鱼长得很漂亮,通身是黄色或橘黄色,背上的鳍像锯齿状,让人想起来恐龙尖尖的背部,它们的皮肤可以保持水分,因此可以离开水生活很久。捉到的多鳍鱼用特制的香料腌透了,再晒成透明的干儿状,是一种很独特的美味。

哦,对了,这里还有一种大怪鸟,长着四根鸟的翅膀,脚爪状似老鹰,头与手像狮子,额上长着长长的角。王向乐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完全被惊呆了,只觉得自己看到了神话。孩子们告诉他,这种鸟会偷偷把小孩子叼到树林深处吃掉,曾经有人在森林里看到它正啄一个身上血淋淋的孩子呢。因此,村民们只要看到这种鸟都会选择尽力捕杀。

和孩子们相比,村里的大人们有更多的娱乐方式。

村子边缘有座很大的红房子,是村里唯一的妓馆区。大门口经常有个高大的男人在那里表演,以招徕顾客。他总是端坐在一群听众中间,像一条硕大的变色龙。他用老年人颤抖的声调唱歌,用一把古老的旧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脚掌打着拍子,尽管他的脚掌早已在风土摧残中裂开了很多口子。

王向乐曾被歌声和乐曲声吸引过去,在一群听众旁边坐了很久。期间看到很多男人,一个接一个的带着一小袋米,或一小袋面粉,一卷布帛之类的,走进那座红房子,(这里的生活方式很原始,经常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货币也有,是一种铜锡合金的钱币,只是不那么常用。)房间里的那些女人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早已被折磨的身形憔悴,目光呆滞。

“你也进去吧,只花一点点东西就行。”坐在门口揽客的胖妇人,一边不紧不慢的摇着鹅毛扇子,一边招呼王向乐。

王向乐一愣,连忙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快速离开了。

王向乐和那些红房子里的女人最初的接触,是那天梅在厨房里烤面包,王向乐正踩着一块大石头在河边替梅给孩子们洗床单。

一个红发的年轻女人站在离王向乐不远的地方踌躇了很久,她抱着一只很像豹子的猫,怯生生的站在那儿,看上去有些孤僻。

王向乐对着她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和她打招呼,她就像受了惊吓的小鹿,一下子跑开了。

梅拿着一个大木盆走过来,随口说道:“唉,在我们这里,她那样的妓女,是不被允许和别人共同在河里盥洗的。”

王向乐看着红发女人惊慌失措,跌跌撞撞跑开的身影,喉咙有些发紧:“她叫什么名字?”

“贝卡。”梅继续刷着木盆,没有抬头。

除了红房子,村子里还有一栋特殊的建筑——一座礼堂。礼堂建在村子正中央,和别的土房子不同,它是用石头建造的,并且外表用特殊的染料漆成了圣洁的白色,在阳光下总是会刺的人眼睛疼。

王向乐曾有一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进去礼堂里面瞧瞧,但被一个自称是族长的矮胖老头儿拦住了。他长着络腮胡子,眼睛很有精气神儿,笑眯眯的说:“这里面现在正在修缮呢,乱七八糟的,还是不要进去啦。”

族长总是穿着一身米白色的亚麻布衣服,衣服的边角上绣着浅棕色的神秘花纹,看上去有些像喇叭花的图样。

“族长嘛,他是村子里的特殊存在,是最受尊重的人。”大根是这样描述他的。

与他的地位相配的,他也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神秘能力。王向乐有幸见识过一次所谓的“神迹降临”:那是一天傍晚,一个男人骑着马慌乱的回到村子。在马背上还有一个受伤昏迷的男人,他被毒蛇咬了,浑身都已变得黑紫、肿胀。围观的人一片惊呼,他的母亲颤抖着上前试了一下他的鼻息,随即大喊:“他还有气!快!快把族长请过来!他还有救!”

“阿远……再坚持一下,我的孩子,阿远呐……”他的母亲不停的用衣袖替他擦去额头豆大的汗珠。

族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忙赶来,他确认了一下阿远确实还有一息尚存,于是点了点头,说:“来,把他抬到里屋去。”

阿远被抬进去之后,众人自觉地退到屋外,关上房门默默等候。

阿远的母亲则跪倒在房门口,不停地磕头祷告,额头渗出丝丝鲜血也浑然不知。

围观的众人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解这位母亲,就任由她“嘭、嘭、嘭……”的磕头。

半晌之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昏迷的男人变得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他浑身的黑紫也已褪去,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村里人都把此称为“神迹降临”,没人去细想房门关闭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族长到底做了什么......

就连村里才几岁的小孩子,对此也是一脸的崇拜:“族长爷爷最厉害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都可以把人救活的。”

村里大概有数十人蒙受过族长的这种恩泽,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族长的心腹。他们在活过来后变得更骁勇,更强壮,对族长忠心耿耿,誓死跟随,对于族长的命令,执着到发狂。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可以用报恩的说法来解释。可那些被村长救活的人全都性情大变,且变得出奇相像:他们全都成了沉默寡言,冰冷阴郁的样子。

那个叫阿远的男人,在出事前,总是喜欢在人群里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编的恐怖故事。曾经有一次,他讲的故事把在附近编麻绳的王向乐也吓得不轻。

“我很喜欢和一群人待在一起,因为每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总感觉身边有鬼。于是我经常出去和一群人在一起唱歌,跳舞,玩闹。

这天晚上,我又和一大群人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大家都很开心,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玩了一阵子,我起身去茅房,却发现我刚一进入到茅房里面,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那些说话声,唱歌声,笑声,音乐声……全都没有了。

我惊慌地推开门,人群的喧闹声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耳朵里,仿佛没有变过。

近处的人笑着拉我继续跳舞,我拒绝了。

我又一次回到茅房,发现喧闹声再次消失了。

这茅房的小木门……隔音效果也太好了吧。

方便完,我走出了门,人群的喧闹声又响起来了。

.....不对!刚刚我进茅房时外面唱的就是此时正在唱的这句歌,说的话也是现在正在说的话,明明已经过了好大一会儿了啊……未免也太巧了吧。

我又重新回到茅房里,贴着门仔细听外面的声音,寂静无声....

不可能,一个单薄的木门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隔音效果!

我把门推开一个小缝,这次,外面没有喧闹声传来,我吓得浑身冰凉。

我又把门推开了一点点,外面还是一片死寂。

我一咬牙,干脆把门完全打开了,可外面再没有了任何声音,甚至连木柴燃烧的声音都没有。

“咕咚”我咽了下口水,我已经猜到了。最差的结果就是:当我走出去时,外面空无一人。

然而当我真正走出去时我发现我错了,刚刚唱歌跳舞的所有人都还在原地。

他们齐刷刷地扭头看着我,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把他们的脸照得十分诡异……

原来……他们在等我啊!”

讲到最后一句时,阿远突然提高了声调。

“啊啊啊啊啊啊!”孩子们被吓得尖叫着四散跑开。

王向乐编麻绳的手也狠狠地抖了一下。我去……

阿远一边穿外套,一边满意的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阿婆们抱怨他:“阿远啊,你讲这些干什么呀?看你把孩子们吓得……”

这样的他,在出事后,再也没有讲过恐怖故事了,也是变成了一样的沉默、阴郁、冰冷。

王向乐曾对此久久的疑惑过,却到最后都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到底是什么。

人,确实活了,但也确实变了。

这天清晨,村子里异常热闹,成年的村民们全都早早起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色衣服,脖子上也都戴着一个项链,吊坠是双十字架,形状接近“井”形。

“今天是集会的日子,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会去礼堂里参加,你要去吗?我带着你。”大根一边绑鞋带一边说。

大根这么一说,王向乐才想到,难怪这个吊坠的形状那么眼熟:礼堂大门正上方也雕刻着这样一个图案。

大概……是他们村子的图腾吧。

“我还是算了吧,这样冒冒失失的过去,感觉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想去就去呗。我批准你坐我旁边。”大根笑着对他抛了一个媚眼。

“呕呕呕……鹅熏。”

王向乐最终还是没有去参加集会。

大人们都不在家,村里的孩子们变得更加活泛起来,他们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样,跑来跑去,异常的吵闹。

王向乐把木柴劈好,码成整齐的一垛之后,莫名的感觉很累,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于是他把一把摇椅搬到了屋子旁的野橘子树下,躺在摇椅上,在摇椅“吱呀吱呀”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妈妈就站在他旁边,都是年轻漂亮的样子。妈妈穿着米色的雪纺衫,衣领上有一颗金色纽扣,她用温热的毛巾给王向乐擦脸,爸爸把一只漂亮的玫瑰花别在妈妈乌黑的头发上,自己和爸爸长得多么相像啊……

“起来啦!叔!醒醒啦,吃饭了……”

当兰塔甜甜的声音进入王向乐的耳朵,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天都已经黑了,自己......竟然睡了大半天......

大根的这个小女儿,继承了妈妈笑起来像月牙儿一样的漂亮眼睛,此刻正拽着王向乐的胳膊,焦急的催促着。如果她的力气再大些,恐怕都能把王向乐直接从摇椅上拖下来了。

在脚步迈进屋子之前,王向乐突然鬼使神差的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天空。

只一眼,就让他瞠目结舌,心跳加速:在大树枝叶影影绰绰的遮蔽中,昏暗的夜空里赫然悬着一明一暗两个月亮。

“兰塔,你看到了吗?”


“兰塔,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月亮吗?”兰塔也仰起了小脑袋瓜,看着天空。

“对,两个月亮……怎么会有,两个月亮?”

“很正常的,叔。每次集会的晚上都会出现两个月亮,每次都这样。”兰塔毫不在意的说,“明天就会恢复成一个的,不用担心,我们先吃饭吧,叔,我都快饿死了啦——!”

饭桌上,一家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其乐融融,梅不停的纠正着孩子们吃饭时的坏习惯,孩子们则开心的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

王向乐回想着两个月亮并辉的诡异画面,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不好的预感,最后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每次集会,晚上都会出现两个月亮呀?”

一种难以言说的神色在大根和梅眼中一闪而过,大根放下酒杯,带着一点酒意笑着说:“这个真不知道。反正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大家都习惯了。或许,是神的力量?”

“神?你们信奉的神是……”

“伟大的神明,派蒙。”

“派蒙……我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刚知道你们有集会,你们是多久举办一次呀?还是说……每年固定的日子?”

“好吧,满足你的好奇心。”大根给王向乐也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们的历法,分为四个周期,每个周期有13个星期。每13个星期里会有两次集会,具体的时日,由族长推算了再告诉大家。”

“族长推算……你会推算吗?”

“噗,我只喜欢打猎,不喜欢推算……”大根说。

特里及时补刀:“爸爸,你明明就是不会啊……”

“嘘!嘘!嘘……吃饭吃饭,光说话,饭都凉了。”大根催促特里。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吃完饭,回到房间里,王向乐一头栽倒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大根说的神和历法。孩子们在隔壁说笑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却格外的心烦意乱。

他翻了个身,好方便自己透过窗户观察天空。

他久久的凝视着天空中的两个月亮,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沉浸到月亮的光辉里了,似乎是进入了一片灰暗的混沌。

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微不可察,他感觉自己又睡着了。

有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声、妇女的求救声、火柴燃烧时的噼啪声……突然,一声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伴随着尖刀刺入肉体时闷闷的声音响起,王向乐惊得浑身一颤,视线里随即出现一滴鲜红的血液,血液在视线中一闪而过,发出“邦”的一下声响。随后,无数滴鲜血滴落,像极了一场血雨!

每一滴血都掷地有声,层层叠叠的声音,就像是暴雨天气时,在雨中放置了一块巨大的铁板。

突然,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消失了,周围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静。

王向乐松了一口气,庆幸噩梦终于结束了。

可是刚安静了没多久,一股灰色的浓烟就飘进了视线。这股烟在视线内逃窜,很快就填满周围所有的空间。

目之所及,厚重浑浊。

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响,匆促的脚步声、拍打声、人们的喊叫声、叹息声、笑谈声、哭泣声……甚至还有远处某户人家掸除灰尘的声音。

这些声音像风一样呼啸着,来了又匆匆离开。

“……这,怎么睡这么沉啊?王向乐,醒醒……吃饭啦!下雨啦!太阳晒你的翘臀了……”

在大根的呐喊和摇晃中,王向乐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附近还有梅的声音:“你看看他不会是生病了吧,怎么会叫不醒呢……”

“醒了,醒了,已经醒了。”大根扭头回答了梅,又看着王向乐拧紧了眉头:“你怎么了?睡癔症了?傻了?”

王向乐半晌才回过神,使劲搓了搓脸:“幸亏你叫醒我,天哪,我做噩梦了,太难受了......”

“你梦到了什么?”

“嗯......很奇怪,不太好说......”

“那就留着路上说吧,快起来收拾一下,咱们一起去打猎。”

“啊?你不是放弃我了吗?你知道我不擅长啊……你就不能自己去策马扬鞭吗?”

“走吧走吧,还是两个人更有意思。”

……

他们肩并肩走进树林时,大根突然笑起来,说:“看你的脸色好苍白,到底做了什么梦啊,有那么可怕吗,王小姐?”

“......拔剑吧,根小姐!”

“你知道我姓白……”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梅呆呆地站在门口,眼底堆满忧伤。

他们在树林里兜兜转转,大根也不急着打到猎物,就真的像个老师一样教给王向乐在林中打猎和生存的技巧。

至于王向乐面对猎物时的心慈手软,大根看的直挠头。

接下来的日子,大根经常硬拖着他一起去打猎,完全不管他的浑身酸痛,叫苦不迭。

风和日丽的下午,王向乐奉梅之命把满身泥巴的阿布和特里捉回家。当王向乐牵着两个“泥孩子”的手经过礼堂附近时,发现之前那个经常坐在荒草堆里自言自语的疯老头儿,被捆在了礼堂门口的石柱子上。

他低垂着脑袋,依旧神志不清的嘀嘀咕咕,像是唱着什么歌,声音悲悯而哀伤。

在墙边晾晒茶叶的几个大婶,一看到王向乐,就立马亲热的拉过他:“喔唷,干什么去了这是?看他俩这一身泥。”

“那边的泥坑,他们一群孩子在那里堆城堡,全都弄成这样了……呃,那边,他怎么了,怎么被绑在柱子上了?”

“他偷东西了,被处罚呢。”一个大婶说。

“偷东西?”

“是啊。好像是偷了族长的什么书。不知道偷了干嘛,据说那些书都是用什么美索不达米亚文字记录的,他又不认识……”

“诶,有可能认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忘啦?他们妈妈……”另一个大婶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们?是指疯老头和谁啊?

王向乐刚想问清楚,族长突然像鬼魅一样出现。

他胖胖的身躯移动到茶叶旁,摸了摸,似乎很惊喜:“哎呀,这些茶叶真漂亮!”

那几个大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容满面的纷纷附和:“是呀,今年阳光好,雨水也好……”

梅一边帮阿布和特里洗澡,一边训斥他们的调皮。兰塔在旁边扇风点火:“你们俩那么大了,能不能让妈妈省点心。”

大根和王向乐被指派去洗那些满是泥巴的衣服。蹲在河岸的石头上,王向乐感慨说:“大根,我发现村民们好像接纳我了。最近他们对我特别好,以前不都是不爱搭理我,不咸不淡的吗。”

大根搓洗衣服的手停顿了一下,轻轻的“嗯”了一声。

“其实我之前一直有些小心翼翼的,就是担心做错了什么,被村民怪罪,也给你们带去麻烦。现在好啦,我心里也轻松多了。”

“咱俩要是一家生的兄弟俩该多好啊。”大根闷着头洗衣服,冷不丁的一句话让王向乐眼眶一热。

王向乐还没感动完,大根突然站起身,扶着腰说:“好啦,我的洗完了。你慢慢洗,洗完了顺便帮我也晾上,我先去喝一杯啦。”

王向乐:……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夜空中的那两轮月亮。自从集会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夜空中都会高悬着两个月亮,另一个月亮没有像大家说的一样消失,反而变得更亮了一些。

除了王向乐,村里的大人们似乎都不在乎这件事,也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就好像这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大根对此也只是说:“唉,管他呢,可能过几天就会好了。”

村里的孩子们倒是对王向乐知无不言,但他们确确实实不知道“双月”的更多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告诉王向乐更多。

夜晚,王向乐躺在床板上,浑身酸痛,正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大根明天不会又拉着他去打猎。

不远处的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家人的说话声和笑声,同时还有少女唱着什么的声音。少女美妙的声音让他的思绪猛地收回,他突然想起今天在河边洗完衣服,刚要转身走开的时候,那个叫贝卡的红发女人好巧不巧的撞到了他。

贝卡很消瘦,面容带着几分病态,但她那一下撞得很用力,差点把端着大木盆的王向乐撞倒了。王向乐一句“你还好吧?”还没说出口,她就眼神躲闪的慌忙跑开了。

只留下王向乐楞楞的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

她该不会是故意撞我的吧……是我做错什么得罪她了吗……不对,她在撞我的时候,好像用力扯了一下我的口袋。想到这,王向乐坐起身,从椅背上拿过外套,竟真的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了一块小小的、扁扁的鹅卵石。

借着月光,王向乐清晰地看到石头上有一小块暗色阴影,像是一滴什么液体滴落在了石头上,又顺着石头的纹理稍稍蔓延。

鬼使神差的,王向乐把石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窜进了鼻腔。

竟然是一滴血!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会有流血,会有危险吗?

王向乐把石头紧紧攥在手心里,凝视着夜空。两轮月亮的光辉在此刻显得那么的诡异。

总感觉,这平静下,有什么东西在默默涌动。

不安的一夜显得那么漫长,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屋子,王向乐一睁眼就立马从枕头下拿出那块石头,他清晰的看到,确实是一滴血,凝固在鹅卵石上,已经氧化的接近黑色。

是真的……

要去红房子那里找贝卡吗?可是她既然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暗示,如果直接堂而皇之的去找她,会不会连累她也陷入危险之中?

于是王向乐找到了阿布,把他拉到一边:“阿布啊,我问你个事,你……别给其他人说我问过你啊。而且,我这是正经事,你不要误会我啊,是正经事……”

阿布一头雾水:“叔,你说话怎么变得跟我爸爸一样了?你就直说就行了。”

“呀,小屁孩,怎么跟你叔说话呢?”王向乐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继续说:“是这样,就是那个叫贝卡的女人,红色卷卷的长头发,我找她有点事。除了红房子,在哪里还能找到她?”

阿布思考了一会,说:“别的地方……她们倒是有自己的房子,偶尔回去一趟也是被允许的……但是她们通常都一直住在红房子里,几乎不会回去。”

“为什么呀?”

“她们那些原邻居很嫌弃她们,对她们很不好。”

“是这样啊……”

接下来的两天里,王向乐抓住所有的空闲时间在村里闲逛,一直刻意盯着贝卡的踪迹,希望能和她创造一次“偶遇”。

但贝卡深居简出,和红房子里其他的女人一样,很少露面。

只有一次,贝卡逆在橘色夕阳里,正踩着一个小梯子摘枇杷果,她旁边也没有别的人。

终于有机会了。王向乐心脏狂跳,刚想上前搭话。

“哎,王向乐,现在有事吗?”有几个路过的村民给他打招呼。

这几个村民浑身沾满泥土,抬着一只半大的野猪,拿着一堆打猎的工具,应该是刚刚打猎回来。

“没事,我闲的难受。”王向乐笑的很灿烂。

“哈哈哈,正好,来来来,和我们一起烤野猪吃,来……”其中一个村民一边说着,一边直接把王向乐拉到他们几个人中间。

走了几步之后,王向乐回头看了一眼贝卡,贝卡也正好扭过了头,和他对视。

她浸在夕阳中,穿着米白色的长裙,腰身纤细,赤脚踩在小梯子上,旁边的枇杷果树硕果累累。有风吹动她卷卷的长发,和枇杷树枝叶。

“真的……好美。”王向乐心脏漏跳了一拍。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的宁静就被一阵吵闹的打骂声打破。

王向乐刚刚洗完脸,远远地站在河边的石头上,看到在人头攒动中,一个瘦小但丰满的女人被反绑了胳膊,正在人群粗暴的推搡和谩骂中艰难前进。

有人上前撕打她,拉扯她的头发、衣服,她的上身已经快要全裸了,裸露出来的皮肤满是骇人的伤痕,新伤叠旧伤,像是穿了一件棕黑色荆棘编的上衣。

她数次被围观的人打倒在地,头发也乱糟糟的,但她就像麻木了一般,始终低着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要被押到礼堂处死了。”王向乐听到声音一转头,贝卡就站在他旁边,“她的丈夫总是打她,对她还不如对一条狗好呢。那个男人呐,一旦心情不好就把她打的皮开肉绽,好几次她都差点被活活打死。她受不了啦,昨天晚上就趁她丈夫喝醉酒睡着的时候,把她丈夫勒死了。脖子一整个儿都被勒断了,只连着一点青黑色的皮肤了。鲜血流的到处都是,一直流到了大门外……”贝卡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点笑意平静的讲述着,就好像在说一件趣事。

“鹅卵石……你已经猜到了吧。快逃走吧,他们要杀你。”贝卡的眼睛环视着四周,表情、声音,都如同冰块一般。

“谁?为什么……”

“村民,献祭。你再不走就没时间了。想办法,悄悄的逃走……”说完,贝卡就直接转身走开了。

王向乐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为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在瘦小女人被押着进入礼堂的时候,绑在柱子上的疯老头突然发狂一般大喊:“……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

恶人乃像糠毗被风吹散。

那日临近,势如烧着的火炉。凡狂傲的和行恶的必如碎秸。

在那日必被烧尽,根本枝条一无存留。

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

众人对他不予理会,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王向乐发现,疯老头虽然看上去消瘦了许多,但是肚子却变得更鼓了。

很久以后王向乐才从贝卡那里得知:疯老头有严重的肝病,他的肝脏一直在越肿越大,但他宁愿痛苦的病死,也不愿意参加集会。

入夜,两个月亮的光辉像是一盏路灯,照亮了村子里的小路。当王向乐走进红房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预想中的羞耻和紧张。

“我想找那个红头发的女人,这么高,平肤很白。”王向乐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坐在门口藤椅上的老妇人,富态的脸上立马堆满了笑意:“多大的?你说的那种样子我们可是有好几个呢。”

“看着比我小一点。”

“哦……我知道了。还有比你小很多的,要不要?”

“不用了。就比我小一点点的那个就可以了。”

“好嘞,跟我来。”老妇人说着站起身,王向乐才发现她是个跛脚。

她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王向乐紧跟在她的后面。

红房子内部,一间间小屋子像一个个鸽子笼,狭窄逼仄的视角让人压抑的难受。空气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碳酸气,充满了汗水和叹息的气味,十分污浊。

老妇人把王向乐带到一扇小门前,王向乐递给她一小袋米,她笑呵呵的说了一句:“玩的开心。”就转身走开了。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贝卡穿着一件皱皱的棉麻布裙子,正忙着取下湿透了的床单。

看到王向乐,她脸上满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磕绊的说:“你,你帮我抓住床单那一头。”

王向乐照做了。

床单挺重,好像湿帆布。他们抓住床单的两头使劲拧了又拧,它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

贝卡转身把床单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晾起来,王向乐看到她消瘦的后背已经磨出了血。

晾好床单,他们两个并肩坐在粗糙的木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你,有什么事?总不会真的是来找我睡觉的吧?”贝卡笑着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献祭的事?”贝卡把声音压的很低。

“嗯……为什么是我,我,明明**的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来找我多危险啊,还不如直接逃走。”

“我这一辈子,受尽了罪。就好像我是一个靶心,他*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往我身上砸……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我不能是幸运的那一个?为什么这种事全都落到我身上……”王向乐的声音因极力的控制而颤抖。

贝卡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往王向乐身边挪近了一点。她微微仰起脑袋,靠近王向乐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道:“好吧,我全都告诉你。只是,这个故事有点长,有点恶心,你要做好心里准备……这个村子是被诅咒了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已经数不清多少代了,起初是一群被流放的人来到了这里,后来又来了另一群人,他们带着不同的文化,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好几百年了吧,两群人互相通婚,血脉之间越来越近,最后就经常出现叔叔娶了侄女啊,丈夫的姑姑是妻子的小姨啊这种。这是违背伦理的,也是不被大自然允许的。

大自然的惩罚就是,在这里降生的孩子有很多很多都带有可怕的畸形,甚至生下来就没气了。所有畸形的、残缺的孩子都被认为是不详的,所以一生下来就会被活生生的丢入沼泽地。

而那些看上去健全的孩子,也几乎都带有各种各样的隐疾,他们长到一定年龄就会发病。现在你看到的所有成年村民,其实都患有各种各样的疾病,忍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

很久以前,自然的这种惩罚使村子陷入绝望,几乎要覆灭。一片哀嚎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自称得到了神的指引,可以解救所有人。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被疾病折磨疯了,可当他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自己的身体而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没有流一滴血时,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

他缓缓地把匕首拔出来,血肉摩擦着刀刃,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匕首完全拔出的时候,他的皮肉外翻,胸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洞。透过那个小洞,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景物。而他依旧谈笑风生,镇定自若,登时所有人都跪倒在他的脚下。

按照他的指示,人们修建了礼堂,雕刻了他梦中见到的神,推举他做族长,杀了一个不幸被选中的孩子做祭祀。村民们吃掉了那孩子的肉,喝了那孩子的血,过了一夜,村民们在晨光中醒来,发现疾病真的奇迹一般消失了。

族长说,村民们承接了那孩子的生命力,那孩子并没有死,他还活在大家身上。可笑吧?

那时候人们疯狂的欢呼,举办庆典大肆庆祝新生。庆典没完没了的举办了十几天,宰杀了超级多的牛、猪、鸡、羊、兔子。举办庆典的地方,泥土都被牲畜的血弄得乌七八糟,黏答答的了,骨头和内脏堆在角落,吃剩的食物也倒在角落。几乎每隔大半天就要把那些东西“哔哔喇喇”的烧掉,以免引来π鹰啄人的眼睛。

只可惜他们都高兴的太早了。庆典还没结束,他们一个个的又都生病了。他们的面孔泛起了紫红色,活像乌龟的嘴脸,手脚也不断的抽搐,几乎不能正常行走。

所以他们又一次跪倒在礼堂里,许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他们身上的疾病消失。

族长又主持了一场仪式,果然让村民身上的病痛消失了。

后来,一切就像是缔结好了的契约,这里世世代代生活的人,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一次集会,每过二十年就要选出一个孩子作为祭品,一直持续到现在……”贝卡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有一层雾气,她看着王向乐的眼睛,继续说道:“上次集会,族长宣布找到了根治的方法,他说有一个预言:会有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结束村民们的基因缺陷……你知道了吧。这件事无关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而是他们要为了他们自己,牺牲你。”

……

半晌,王向乐才缓缓开口:“祭祀……还有多久举行?”

“十二天。”

“大根和梅知道吗?”

“知道。”

“他们……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集会结束后,族长特意把大根叫到了一边,聊了很久。至于说的内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贝卡握住王向乐冰冷的手,“就算……你也不要太责怪他们。大根夫妻俩是善良的人,只是这件事太难选择。一边是你,一边是全村人的彻底治愈。况且,他们还有孩子,如果违背族长,他们的孩子……”

“嗯……你呢?为什么帮我,万一他们报复你……”

贝卡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我希望他们全都痛苦的惨死。”

“我……还是要谢谢你。”

“还有啊,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你把我看作了一个人。”贝卡笑着补充道。


“还满意吗?”门口的老妇人面带淫笑的问道。

“嗯嗯。”

“再来啊……哈哈哈……”

走出红房子,呼吸着外面清凉的空气,王向乐大脑清醒了一些,才发觉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微风一吹,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全身皮肤上的毛孔似乎都开始关闭了。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发现原本较暗的那一个月亮是真的越来越亮了,它们灼灼的光,活脱脱是王向乐的催命符。

坐在一个大石磨上,他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那个傻姑娘周好好,想到大根一家......

总感觉,自己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啊……

真没意思啊,他们都希望自己死。

这个世界,总是像太阳镶着一圈隐隐的黑边,你说黑边不存在吧,它一直真实的令人扎眼。

第二天,王向乐照常起床,洗脸刷牙,吃了早饭。他主动帮梅把所有的锅碗瓢盆全都刷干净,摆放整齐,又把厨房的炉灶、桌子、窗台通通擦干净。

梅说:“放着我来就行了,休息一下吧,别做了。”

王向乐笑着说:“我不累。”

又花了大半天时间,他把大根家所有的屋子都认认真真的打扫了一遍,小到每个角落里他都扫了又扫,擦了又擦。

大根看着他埋头打扫的样子,一反常态的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

傍晚时候,王向乐背着一大捆木柴从林中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贝卡拿着一个纸风车,赤着脚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风吹动风车“哗啦啦”作响,吹动贝卡的发尾和衣角在空中飘动,吹动大石头旁一米多高的枯黄草丛纷纷倾倒。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王向乐感觉自己刚从千年的沉睡中悠悠醒来。

他对着贝卡微微点了一下头,是给她信心,也是给自己信心。

随后,他拉紧捆着木柴的绳子,继续往大根家走去。

孩子们正好在门口玩丢石子,阿布好奇的说:“叔,你怎么又背了这么大一捆回来呀,你今天跑那么多趟,咱家的木柴都堆成小山了。”

特里有点得意的说:“这你都不知道啊,多存点木柴,咱们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全都不用捡柴劈柴了。”

王向乐摸了摸特里的脑袋:“哈哈,真聪明。”

兰塔端着一碗茶,及时出来扇风:“你们俩只关心木柴,就看不到叔都累成什么样了吗?好歹关心一下人家嘛……叔,喝茶。”

哈哈哈,这小丫头……

夜深人静的时刻终于来临,王向乐轻缓缓地起身,一举一动都像猫一样,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与此同时,贝卡也带着轻薄的行李,抱着猫,偷偷翻窗,溜出了红房子。

她脚步轻快的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草丛里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角,她也完全没有发觉。

时间再拉回到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久久的沉默着坐在一起,直到老妇人过来敲门,催促王向乐离开:“小哥儿,你带来的东西可不够在这里过夜的。”

贝卡从墙角里翻出了两枚古钱币,钱币是一种铜锡合金制作的,刻着神秘、古怪的图案。

她随意的把裙子和头发弄乱,然后打开了一条门缝,把钱递给老妇人:“婆婆,喏,还要再呆一会。”

老妇人顿时喜笑颜开:“还是你有本事。啧啧,年轻漂亮就是好。”

打发走老妇人之后,王向乐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了。他躺在贝卡怀里,感受着贝卡的体温,终于开始像个兔子一样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贝卡开始讲起了她自己的往事:“我妈妈……早就死了。早到我对她,都没有任何印象。我爸爸,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糊涂。在我差不多十岁的时候,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傻子。我不能看着他饿死,所以就接受了族长的“帮助”。

所有人都觉得族长很善良,他给我送粮食,衣物,帮我们修缮房屋,解决我爸爸闯下的祸。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强迫我,侵犯我的。他的每一次帮助,都伴随着对我的一次伤害。

后来,有人在屋外听到我家里传出男人暧昧的声音,一个恶毒的流言就传播开了。他们说,她家里只有她和她爸爸,那个声音,还能是谁跟谁啊。他们说,傻子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我不在乎那些流言,那些下流的男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我,嘲弄我,我也不在乎,只要爸爸他能活着就好。

倒是族长,经常会出面制止那些下流恶心的人,一副正直慈爱的模样。

后来,在一天下午,我爸爸跌入河里淹死了。不知道是他自己失足掉进去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给爸爸办了简单的丧事。在给爸爸守灵的第二天,族长就迫不及待的来找我了。那天我第一次拒绝了他,我告诉他,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他想要强来,我就用装祭品的瓷器,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

他捂着脑袋,满头鲜血,还不忘恐吓我。我回答他:如果你能杀了我,我还会感谢你呢。

最后,他以不洁为理由把我送来了这里,让我任人践踏。

有那些流言,我被送来这里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什么……”贝卡抚着王向乐的背,轻声耳语:“他们都是有罪的,以前那个禽兽为了讨好我,给我分享过这里所有的秘密。我深知他们的自私,残忍,诡诈,贪婪,他们践踏生命,践踏尊严,践踏伦理……我都知道。你不必为了他们去死。你没有错。你有活下去的权利。”

很多年以前,贝卡那个已经完全傻掉的爸爸,在某一天晚上突然清醒了过来,贝卡就像现在的王向乐一样,靠在爸爸怀里呜呜的哭,爸爸泪流满面,轻抚着她的后背,“唉,贝卡,唉,贝卡……一定要活下去啊……唉,我的贝卡,一定要活下去……”

在离开红房子的时候,王向乐对贝卡说:“明天午夜我们逃走吧,我们一起走。”


在距离祭祀开始的第十一天晚上,他们按照约定,开始了逃亡计划。

午夜的村庄里一个人都没有,皎洁的月光下,一切好像都被洗干净了。

贝卡按捺着内心的雀跃,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大根家屋前的小木屋,冷静了一下,调整了一下状态,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三声之后,小木屋的门缓缓打开,贝卡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门后面是王向乐惨白的脸,和大根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

那把匕首,紧紧抵着王向乐的喉咙。

原来,大根自上次集会,就被族长要求监视着王向乐的一举一动。

大根是个出色的猎人,可以嗅到几乎所有的痕迹。当王向乐蹑手蹑脚地推开木屋的门时,他一眼就看到木屋里面,大根坐在摇椅上,拿着一把匕首,正迎上他的目光。

王向乐转身想逃,大根一跃而起,如同一只迅猛的豹子,轻易就把王向乐控制住了。

从始至终,王向乐一言不发,大根也没有说话。直到木屋外传来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王向乐才说了一句话:“放过她吧,就当做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对不住你。”王向乐苦涩的笑着。

很久以前,周好好就是这样苦涩的对着王向乐笑了一下,转身离开。那天晚上,周好好喝下了整整一瓶清洁剂。

等到同寝室友听到呻吟声,发现她时,她已经完全没救了。

那天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周好好了。

所有苦涩的笑,背后都是无数根刺。

“不怪你。我本来就命苦嘛。”贝卡微垂着脑袋,有些自嘲。

大根让梅拿来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绳,但梅把麻绳用力攥在手心里,迟迟不肯递给大根。

“我们的孩子……”大根的声音很平静。

梅一边流着泪,一边把绳子递给了大根。

贝卡被捆着的单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那么孤独。

她的猫在焦急的蹭她,抓咬捆她的绳子。

王向乐想起了当初独自一人坐在破旧木床上的妈妈,想起了孤零零坐在被告席上的周好好,想起冬日清晨坐在马路边的环卫工人,想起和他一起坐在工地废料中吃饭的学生工,想起检举部门门口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等待开门的老人……

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理,我们生来……就要这么卑贱吗!就要这么苦吗!凭什么!

王向乐瞅准机会,一下猛蹿起来,拼了命的向大根的脑袋撞去,大根来不及反应,一下被撞翻在地。

王向乐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迅速挣脱了系到一半的麻绳,捡起地上的匕首,与缓缓站起身的大根形成了对峙。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你下不了手的。”大根虽然赤手空拳,但声音依然很平静,“你这样的人,太善良了,你下不了手杀我。”

大根隐在黑暗中,王向乐只能看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表情。

王向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大根瞬间从黑暗中闪出,一掌劈在王向乐的手腕。

王向乐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大根转身去接飞到空中的匕首,与此同时,贝卡的猫“嗷呜”一声低吼,直直扑向大根的面门。

大根一只手抓住匕首,另一只手横在面前挡住猫的攻击,猫爪在他胳膊上撕下几条肉的同时,大根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把匕首向内收,用拳头把猫打飞了出去。

如果大根没有收起匕首,这只猫……

几乎又是一瞬间,大根已经拿着匕首站在了王向乐身后。脖子上金属冰凉的触感停止了王向乐正欲向前的动作。

猫落在地上后有些站立不稳,但依然对着大根的方向,如猎豹一般蓄势待发。

贝卡轻轻的对猫说:“好啦,星星,我没事儿。好啦,不要再过去了……星星,你走吧,去树林里,自由的跑,自由的跳……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大根的手臂鲜血淋漓,有血液滴落在地板上,发出“邦”的一声。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一直不说话也不动的梅突然带着哭腔质问。

沉默片刻后,大根松开了王向乐,又走过去,一刀割断了捆着贝卡的绳子。

他把刀递给王向乐,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破旧的老式指南针:“烦死了,烦死你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纠结怎么办,最后还是你小子赢了……走走走,赶紧走,烦死你了……”

“你们……要不要一起走?”王向乐是发自内心的,他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大根一家可能会面对什么。

而且,如果有大根他们一起走,能够活着走出去的几率无疑会更大。

大根和梅很惊讶,他们生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生活的世界,他们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离开……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远处有四五个酒鬼一边高声唱着歌,一边脚步歪斜的从红房子的方向走过来。其中一个酒鬼注意到了他们:“哎,嘿嘿……他们在玩什么……嗝!篝火晚会?嘿嘿嘿……我们也去好不好……”

大根一下焦急起来:“你们快走,一直向正东,是最快,最安全的路线。快走!弄不好很快就会被发现,你们就再也走不掉了!”

“你们怎么办!”

“别管我们了。快走,我有的是办法糊弄他们,快走!”

王向乐和贝卡终于踏上了逃亡的路。他们义无反顾的跑进树林,向着沼泽地的方向进发。尽管没人知道沼泽地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他们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器官,都在以最大限度运转,只为了让身体的主人活下来。

王向乐从没见过贝卡这么开心的样子。他背着他们的行李,贝卡抱着那只猫,猫看上去是被大根那一拳伤到了,乖乖的贴着贝卡的胸膛,一动也不乱动。“这只猫真乖,是叫星星吗?”

贝卡摸了摸猫的脑袋,笑盈盈的说:“嗯。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和星星一样漂亮。”

“花纹很像豹子呀,也可以叫小豹。”

“我们是女孩子啦,怎么能叫小豹呢……”

“看上去真的很像豹子,会不会其实就是个小豹子?”

“真的是猫啦……来,星星,给他喵一声……”

后来在熬尽人精血的极昼里,贝卡讲过这只叫星星的猫的来历。

星星的妈妈一次生了很多只猫,那家的主人不想养那么多,于是就把其中几只不那么好看的丢到树林里,任其自生自灭了。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贝卡从树林旁经过,听到了微弱的小猫叫声,她走过去发现星星的兄弟姐妹都没了气息,只剩下星星还活着。它的脐带还没脱落,眼睛也还没睁开,孤独的喵喵叫着,期待着生的希望。于是贝卡就把它带回了家。

他们不停的跑啊跑啊,一刻都不敢停歇,实在太累了就放慢速度走一会儿。从月亮消失,太阳升起,再到太阳落下,两个月亮再次升起了很久,他们已经走到了人迹罕至的树林最深处,这里的地面上长满了各种形态的地藓,踩上去有些绵软的感觉,好像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声越来越远。他们用大刀乱砍着半人高的植物,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一如大根救他那天。

接下来的路程让他们已经分不清时间了,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偶尔搭一句话,像两个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

这里透不进来一丝光线,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的微光。带的食物吃光了,他们就就地取材,找一些果子吃。得益于之前大根天天带王向乐在树林里打猎,告诉了王向乐很多生存技巧,王向乐才能够勉强区分出来哪种植物是剧毒,哪种植物可以补充人体所需的养分,比如有一种树,划开树皮就会有干净的饮水泊泊的流出。

他们在进入树林更深处不久就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不断地盯着罗盘的指针,向着看不见的东方前进。他们互相鼓励着:“没问题的,只要方向对了就好。”

当王向乐在树林中听到婴儿悲戚的哭声,他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怪物。他想拉着贝卡远远地躲开,贝卡拒绝了:“没什么的,她不会伤害我们。”

“不是说,她会在村子里整晚游荡,引诱人上前,把人杀死吗?”

“那时她的心中满是愤怒,她要报仇。现在她只是想寻找她的孩子,不会杀人的。”

“寻找……她的孩子?”

“嗯,她其实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听人说,当初她也生下了畸形的婴儿,她的孩子背后长了两只小小的手,像飞禽的爪子一样蜷缩着。她不忍心看着孩子死,就说服丈夫一起谎称孩子是正常的。她给孩子裹上紧紧的内衣,再套上宽大的衣服,一度瞒过了所有人。可惜在孩子六岁左右的时候,事情被揭破了。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她们,被村民杀死了。村民们又当着她的面,用石头把她的孩子活生生砸死,丢到了树林深处。当时她就崩溃了,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也无法开口说话。她躺在地上,蜷缩着,做着婴儿的动作,像个婴儿一样哇哇的哭啼。那些村民本来打算把她也杀了的,但看着她诡异的样子,大家谁都没动手。”贝卡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声音很忧伤,“后来过了没几天,她就被发现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村口的一个稻草人旁边。再然后,稻草人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怪物。平日里她就在树林里到处游荡,到处寻找她的孩子。这时的她,心里只有对孩子的疼爱和思念,就算遇到了人,也不会杀人的。但在孩子的忌日那一天,她的内心被仇恨填满,就会进入村子,伺机杀死村民复仇。”

远远的,他们坐在一根巨大的枯木上,看着那个破旧的稻草人在林中缓缓移动,婴儿悲戚的哭泣声在树林里回响,惊得鸟兽四散而逃。

数天过去,村民并没有追过来,或许是在树林里迷路了,或许是大根设法拖延了时间,再或者,他们放弃了祭祀了? 无论什么原因,王向乐内心终于轻松了一点点。

他们的鞋子磨坏了,贝卡就从外套上撕下来一块块布,给两人缠在脚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他们走出了魔窟一样的树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们稍稍放松了一些心情,这才发觉,连日的逃亡中他们鲜少休息,已经累的快要神志不清了。

此时天空中虽然有两个明亮的月亮提示着这是黑夜,但周围却是恍如白昼。

他们顾不上多想,找来了几片巨大的厚树叶铺在地上,两个人,一只猫,互相依偎着,沉沉的睡着了。

醒来后,他们再次踏上路程,可刚走没多远就被周围的景象惊得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骨头是白色的,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榈,中央的部分除了生长着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整幅骨头微微向右倾斜,牢牢地陷入了土壤里。看上去,这是条孤独的鲨鱼,被同伴遗忘在了这个孤寂的地方。

王向乐和贝卡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里出现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意味着什么。

他们穿越了蛮荒世界一样的树林,刚开始进入这片浅水汪汪,水草丛生的沼泽地,如果沼泽地的尽头是大海……狡诈的命运就实在太会捉弄人了。

“没有关系,我们只要不迷失方向就好。有一丝希望我们都要试一下。”贝卡说,“能够离开那个魔窟,跑出来这一趟,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已经很开心了。你呢?”

“我也是。只要努力过,就不会在往后的日日夜夜中反复思忖:如果我当初……会不会……”

继续向前,他们在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旁见到了堆积成小山的婴儿骸骨。

那些骸骨被随意丢弃,蓝灰色的骨架上黏着海藻般的黑肉,与遇难船只一样仅剩一副空架,倾落到一边的小小的头骨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猿猴。

他们还遇到了一些人形的白色生物,看着和人类一两岁的小孩子一样大,白色油漆一样的身体外面有许多污泥,他们在沼泽升腾的气体中行动迅速,捕食那些巨大的蟾蜍和水蛇。

王向乐和贝卡从没听说过这种生物,也不敢想象他们的来处。

沼泽地里的开阔,让星星跑着跑着就开心的跳起来,但王向乐和贝卡就没那么轻松开心了。

他们在这里的行进速度明显变慢了,因为他们不得不用一根粗壮的长树枝作为手杖,探寻坚实的地面或泥水较浅的地方。

这些脆弱的地面上满是碎叶、杂草,让人难以辨别能不能经受住第二个人的踩踏,所以他们又只能相隔一定距离,各自探寻路线。

王向乐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如果要穿过满布泥潭的地方,应沿着有树木生长的高地走,或踩在石南草丛上,因为树木和石南都长在硬地上。王向乐记不清石南到底长什么样子了,所以只能拉着贝卡尽量走在有树木生长的高地上。

同时,这片广阔的沼泽地带中,还隐藏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危险。它不是那些巨大的鳄鱼,手腕粗的蛇,有毒的蜘蛛和线虫等,而是潮湿寒冷的天气。如果不小心弄湿了衣服,又暴露在寒风之中,人很容易就被冻死。

他们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走了很久,久到贝卡都感慨:“怎么天还没有黑呀,好奇怪……啊~好冷啊,你冷不冷啊?”

沉默片刻,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贝卡禁不住惊呼:“我的天……”

时间早已经进入夜晚了,只不过天空中那两轮明亮的月亮,照耀的地面和白天一样。

也就是说,这里接下来很可能将要很长时间,都没有黑夜,就像极昼。

两个月亮提供了和太阳匹敌的光线,却不能带来太阳的温度。周围的温度骤降,他们越来越冷,每次呼吸都会升起一团白汽。贝卡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星星紧紧缩在贝卡的怀里。

“沉不沉,要不我抱着吧?”

“想得美,我家星星热乎乎的跟个小火炉一样,才不给你……”贝卡在星星后背上蹭了蹭。

其实,此时星星的皮毛也已经是冰凉的状态了。

为了不在寒夜中冻死,他们赶紧找了一个山洞,躲了进去。王向乐用火石点燃了干枯的枝叶,升起了一个小火堆。两人一边烤火一边闲聊天。

“讲个恐怖故事吧。”贝卡说。

“恐怖故事?行。就……睡觉的时候,你的猫打呼噜,你磨牙……哈哈哈哈哈哈……”

“瞎说什么……不可能,你再说我就翻脸了。”贝卡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星星也在旁边“喵啊”了一声,似乎是在抗议。

贝卡把星星揽在怀里:“没头没脑的说我们,你呢,你还说梦话呢。”

“真的吗?我说什么了?”王向乐笑的肩膀乱颤,根本不信。

“不知道,嘟嘟囔囔的,没听清,好像是跟女孩子有关,叫好好还是什么……”

闻言,王向乐的表情迅速沉了下去,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这一生,在失去父母后就是一片昏暗,直到一个叫周好好的女孩子出现,才点亮了一些色彩。

王向乐刚认识周好好的时候,周好好是个大二的学生,穿着可爱的寿司玩偶服,在一家饭店门口兼职发传单。

王向乐那时候刚刚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许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可是恶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找了一帮人,在光天化日下把他绑走,抢走了证据。

王向乐满身狼狈,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与繁华的周围格格不入。周好好就是那时候过去和王向乐搭讪的。

按照周好好的说法,王向乐当时浑身散发着忧郁的气质,只一眼,就让人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刚开始的时候,王向乐对于周好好是拒绝的。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快乐的人,和自己亲近的人也会受到伤害。周好好被他的忧伤吸引,如果靠近他,也会沾染他的忧伤吧。那样活泼美好的女孩子还是离自己远一点比较好。

但是后来,周好好总是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那样懵懵懂懂的跌进去,让王向乐终于再次感受到人类美好的情感。

就在两个人在一起不久,善良的周好好因为好心扶起一个跌倒的老人而惹上官司。

法官说:“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呢?”

那个法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判罚周好好赔偿老人五万元。周好好家庭并不富裕,五万块钱已经要东拼西凑了,可事情远不止五万元那么简单。

那个无赖的老人以各种理由,一直缠着周好好要钱,甚至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到周好好的学校去闹。

学校担心影响不好,竟直接让周好好休学了。

休学决定下来的那一天,周好好约王向乐见面。在见面之后,她一直沉默的抱着王向乐。王向乐问她:“小傻子,怎么啦这是?是有什么事吗……” 她也不说话。

那天晚上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周好好了。

“我不知道她被休学了......我不知道......那天我明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可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应该看着她回宿舍的……我应该每天每天,一直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走出这件事……如果我当时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能力该多好,我就可以帮她摆平那些讹人的无赖,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一定先杀了那些无赖,那样好好啊,就可以继续活着了吧……”王向乐把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星星温柔的蹭着他低垂的手。

痛苦呜咽的声音,穿过洞外呼啸的风,飘到了更遥远,更寒冷的地方。

因为没有了黑暗,他们更是无法辨别时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们被星星愤怒的吼叫声惊醒,发现山洞外,站着几个拿着武器的村民,为首的正是那个矮胖的,笑眯眯的族长。

多日不见,他的背微驮着,正用一个白色的手帕掩住口鼻,轻轻的咳嗽。


他们还是追过来了。

王向乐寡不敌众,被他们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他们调笑着把贝卡绑起来,有意无意的在贝卡身上摸一把,王向乐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眼睛快要滴出鲜血。

“啊!”他使出全身所有的气力挣扎,却还是被死死的压回地上。

村民把他们的手捆了起来,用一根绳子相连,押着他们昼夜不停地往西边村子的方向走去。

此时距离祭祀还有四天。

原来村民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王向乐,彻底治愈的机会,对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他们不用再忍受病痛,不会再生出残缺畸形的孩子,无需再参加集会,也杜绝了献祭他们自己孩子的可能,代价只是牺牲掉一个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王向乐。

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分成数个小队,在树林里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在搜索的过程中,他们中有的人吸入瘴气死掉了,有的人误食了有毒的果实死掉了,还有人被毒蛇咬,被线虫寄生,跌入泥潭……

贝卡笑着悄声对王向乐说:“他们可真笨,还不如咱俩呢。”

明明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条,王向乐和贝卡却满不在乎。他们再也没有唉声叹气、心如死灰,命运还能给他们什么呢?戏弄?绝望?这些早就是老把戏了。

“只是有点遗憾啊。”王向乐看着贝卡满身的灰尘,笑着说:“我本来还想着,如果能出去,就跟你一起做点小生意,开个小饭馆。”

“肯定很有意思……”贝卡也对着他笑。

“哟呵,看他俩,不哭不喊不求饶,还傻乎乎的乐呢……”一个村民说。

“可能疯了吧?一个傻子的婊子闺女,一个大海里泡过水的大傻子……”另一个村民说。

族长走在人群中间,依旧用一个小帕子掩住口鼻,时不时的轻咳一声。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向乐的后背,眼神阴婺狠厉。

而星星,贝卡在刚被抓住的时候就把它赶走了:“去吧!走吧,别跟着我啦,我以后是没办法养你啦,快走吧……想去哪就去哪……”

“总该自由自在的为自己活一回。”贝卡看着星星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脸上挂着笑,眼眶里却噙满泪水。

再次进入树林,光线逐渐减少,“极昼”的光芒,被高大的树木遮蔽,周围一切渐渐隐入黑暗。

他们的行进速度很快,一方面成功找到王向乐的几个人,除了族长,都是出色的有经验的猎人,另一方面他们要赶在祭祀的那天晚上,把王向乐带回去。

连日的劳累,加上忽冷忽热的极端天气,王向乐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感冒了。树林深处的蒸腾作用让人热的如同处在酷暑,但王向乐却感觉到一阵阵恶寒,浑身都禁不住的打冷颤。不知道是不是树林深处氧气异常稀缺的原因,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呼吸困难。

贝卡看出王向乐的不对劲,但他们的胳膊都被捆着,队伍也在不停的快速行进。贝卡只能把额头抵着王向乐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我的天,你的额头太烫了!”贝卡的惊呼让王向乐混混沌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点,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汗,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发烧了,你们先把我的绳子解开,我照顾一下他……”

“你们笑什么,先把我的绳子解开一会儿……”

几个村民一脸嘲讽的笑:“早晚都要死的嘛。”他们并不在乎王向乐是否生病,他们本来就是要他的命。

“好孩子,你就老老实实的吧。”族长说。

这话让贝卡浑身一激灵,一阵阵的犯恶心。在贝卡十岁的时候,他使劲把贝卡勒在怀里,摸着贝卡满是泪水的脸,说:“好孩子,你就老老实实的吧。不然你爸爸会死的……”

中途休息一会儿的时候,王向乐倚靠在贝卡的肩膀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说:“对……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半路有机会,咱们再逃走……可是我……唉……我不争气,偏偏这……这时候生病了,有机会你就走……不要管我了……有机会你就自己逃走,千万别回去了……”

贝卡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好啦,不要说傻话了。快睡一会儿吧……”

随着一行人体力、精力消耗到了极点,周围再次出现了亮光,一条条光柱说明马上就要走出树林,到达村子了。

此时的王向乐早已陷入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由两个人半架半拖着他前进,他的脚上膝盖,小腿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磨伤和磕碰,就连脑袋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道口子。污泥混着血水,糊在王向乐的裤子上,看上去肮脏又污浊。

在祭祀日当天,一行人回到了村子。晕晕乎乎间,王向乐听到很多人在夹道欢迎,欢呼庆祝。

村子上空有一大群巨大的乌鸦在盘旋,时不时的嘶声尖叫,他的意识逐渐清醒,循着乌鸦叫声微微一抬头,就觉得脑袋发沉,痛的快要裂开了,浑身只要稍一动,就是筋断骨折一样的痛苦。

他努力睁开眼,试图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但鲜血顺着额头,流到了他的眼睛里,糊住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皆是血红色的攒动着的人影,像极了地狱。

有人架着王向乐到达了一间屋子,往他身上泼了很多凉水,把他擦洗干净。冰凉潮湿的粗麻布,毫不客气的擦过鲜血淋漓的伤口,王向乐还是痛的皱了一下眉。

随后有人给他换上了一身洁白的布衫,他腿上,脚上,额头上破损的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流血,在白衣上绣出了一朵朵娇艳的红花。

在经过礼堂门口的时候,王向乐看到那个疯老头依然被绑在石柱子上,仅仅几天过去,他已经瘦脱了相,精神也更恍惚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像是吸收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这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的看着王向乐,晦暗浑浊的眼睛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族长走过去,似乎非常关切的样子,摸了摸疯老头的手,说:“唉,怎么这样冰凉,唉,哥哥呀。”

是的,疯老头是族长的哥哥。在二十年前,疯老头还是个正常人,有贤惠温柔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只是孩子刚满一岁的时候,村里正好举行20年一次的祭祀。他的孩子很不幸被选中了。

村民们采用暴力手段闯入他的家,逼死了他的妻子,带走了那个孩子。

其实他也曾假意屈服,试图伺机带着妻儿逃走。可是他的弟弟,为了成为继任族长,出卖了他。

后来孩子被放血,割肉,凄惨的死去。他的弟弟立了大功,在继任族长的候选人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了新的族长。并在上任后,随便找个理由,处死了自己当初所有的竞争者。

疯老头的彻底疯魔,大概是在他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昏厥又醒来之后,知道自己被强行喂食了自己孩子的血肉的时候吧。

“有这样的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贝卡是这样评价的。

这是王向乐第一次进入礼堂,礼堂里面出乎意料的宽敞整洁,四处绘着精美的彩色壁画,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纹,还有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很难让人把这里和屠杀联系起来。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阵刺鼻的血腥味,王向乐抬起头,就看到大根被捆在礼堂中央的行刑柱上,柱子后面是一个诡异的人形雕塑,雕刻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脑袋和男人的身体。雕塑头上戴着镶有宝石的王冠,面容俊美,气质高贵。

大根低着头,看不出是死是活。他浑身遍布伤痕,满是血迹,有鲜血顺着大根的衣角滴到地面上,蜿蜒成一条小小的红河。

王向乐无法想象这些天大根遭到了怎样的虐待。愤怒涌上了心头,王向乐的眼睛变得通红,他像一头野兽疯狂的挣扎,嘶吼着:“你们还是人吗!你们怎么能这样!”

围观的村民像是麻木了一般无动于衷,族长用狡黠的目光看着王向乐,两颊带着冷笑的寒光:“他犯了名为背叛的错,放你走的事被别人看到了,又不肯说出你的踪迹……”

顿了一下,他又稍稍向前一步,靠近王向乐的耳朵,压低声音:“不仅是他,梅那个女人躲了几天之后,刚一露面就被抓到处死了。等我们找到他的孩子,我们还要斩草除根呢。”

这时大根突然醒了过来,似是回光返照,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人是王向乐,于是微微笑了一下,缓缓道:“你还好吧……”

王向乐哆嗦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大根再度闭上了眼睛,脑袋也低垂下去。

族长上前探了一下鼻息,随即嗤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有两个年轻男性村民一边切切察察的说笑着什么,一边走过来,漫不经心地解下绳子。大根失去支持,重重的栽倒在地方。其中一个人拽着大根的腿,把大根的尸体在地上拖行了出去,光洁的石头地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色通道。

在他们的眼里,人算什么呢……

轮到王向乐被绑在行刑柱上了,柱子似乎还有大根的温度,脚下还有一摊大根殷红的血。绳子狠狠的勒进肉里,他的眼前开始发黑,意识再次模糊。

僵硬的全身冷汗直冒,几乎快要仰天倒下,他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可却猛然发现自己仍然宛如木偶一样被紧紧捆在行刑柱上。

族长难掩兴奋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拿出一个破旧发黄的羊皮卷,向众人展示、翻译羊皮纸上以神秘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字记录的预言:“一个踏着海波来到这里的人,将结束一切的遗传诅咒。双月归一的时候,鲜血清洗五脏,昏暗压满天空的时候,最后一片肉脱离骨骼,所有厄运将不复存在!”

人群疯狂欢呼,有人大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就不会有一丁点儿愧疚吗……

天空中的两轮月亮开始重合,交叠的光辉异常明亮,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刺眼。族长用一把镶嵌着红色水晶的小弯刀划开了王向乐的手腕,人群拿着器皿,争先恐后的来接王向乐流出的鲜血,随后一饮而尽。

看着他们嘴角带着鲜血,心满意足到热泪盈眶的样子,王向乐想起很久以前,见过一个人把一块狗肉扔给了一只狗,饥饿的狗只是闻了闻就走了。

连一只小狗都知道不吃自己的同类。贝卡当初说的很对,他们背负的罪孽罄竹难书,不必为了他们甘愿去死。

随着血液的流失,王向乐再也坚持不住了。众人的欢呼声在他耳中越来越小。

呼——真吵……真累……

王向乐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

他感觉自己正置身旋涡,天旋地转,无法呼吸,又好像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没有重心。

突然,似有一道闪电击中脑髓,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清明。他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空荡荡的礼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光线昏暗,安静的可怕。

是梦吗……

王向乐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手腕,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腕已经被粗略的包扎了,伤口处敷着厚厚的,某种植物捣碎成的泥,似乎还混合了像灰烬一样的东西。

又是一场虚妄的幻想吧……

他使劲动了动胳膊,一股强烈的酸痛立马让他头脑清晰了不少。

还……还活着?

他依然被捆在行刑柱上,只是绳子宽松了许多,像是有人唯恐他死去。

他回想起那个预言:双月归一的时候,鲜血清洗五脏,灰暗压满天空的时候,最后一片肉脱离骨骼,所有厄运将不复存在。

两个月亮重合的时候,喝下自己的血,当天空一片灰暗的时候,割下自己的肉吃掉吗?他们留自己多活一会,是要吃自己新鲜的肉啊......

嘶—— 还挺讲究。

王向乐忍着剧痛,像一条蛇一样扭动自己僵硬的身体,关节不时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挣扎了很久很久,胳膊上,腰上,后背都磨出了血,他终于从绳子里挣脱,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良久之后,他缓缓站起身,向礼堂外走去。

疯老头依然被捆在门口的石柱子上,身体紧绷,仰头盯着天空。王向乐也仰起头,看到天空中的两个月亮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无边无尽的厚重灰色,像是有一只黑色的大手捂住了天空,又像是大暴雨前满布的乌云。

月亮隐隐的影子恍惚不定,一会儿好像在这儿,一会儿又好像在那儿。

王向乐把捆他的绳子解开了,他也不离开,依旧笔直的站在柱子旁,仿佛有无形的绳子依然捆着他。

村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显得空旷极了。除了圈养的家畜发出一些闷闷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声音。

真奇怪……

他走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座房子。房子里一切都是随意的样子,刚吃过饭的桌子,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散乱了一堆的石雕作品中,男人危襟正坐,像是睡着了。女人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膝盖紧紧的抵住胸口。

王向乐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眼睛凹陷,身体僵硬、冰凉,早已死去了。

真是不可思议!他像个偏执狂一样快速走遍了一座座房子,发现所有人都死了。死亡的姿势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可以看出有的人在试图爬出房子求救,但最终死在了门槛上。

这些人死的离奇,但想到他们的行径,如果说是报应,又似乎是理所应当。

王向乐坐在一块洁白的大石头上,开始思考这一整件事。

这种情况,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人投毒,或无意间把有毒的东西让全村人都吃了。可是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对周围的环境,动植物无比熟悉,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大规模的误食中毒呢。

投毒的话就更不可能了,大根和梅已经死了。贝卡和孩子们生死未卜,就算他们还活着,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的投毒呢,除了他们几个,还会有别人做投毒的事情吗?

疯老头?他被捆着呢,也不可能。

那就是……王向乐看向了自己敷着厚厚草药的手腕,想到自己最近几天身体的不适,“哈”的一下,笑出了声儿。自己一个现代人,曾经为野外工作团队打过杂,接种过太多疫苗了。让自己病到九死一生的病毒,对于本就身体差的村民来说,是致命的啊。

他想到了贝卡,回村子的一路上,贝卡一直离的非常近,会不会…… 她在哪儿?还好吗?

梅和大根……已经死了,他们的三个孩子呢?

王向乐开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寻找贝卡和孩子们的身影,他走过一栋又一栋房子,在死人堆里跨来跨去。经过族长的房子时,他忽然注意到房子里族长的三个妻子,四个孩子都死了,唯独不见族长的尸体。

凭借着直觉,王向乐再次回到了满是罪孽的礼堂,他在礼堂里像个猎狗一样侦查,想透过污浊的空气嗅到什么线索。

昏暗的光线里,雕塑散发着诡异的气息,精致高贵的面庞似乎还在微微的对着王向乐笑。

“笑你*啊!”愤怒涌上心头,王向乐拎起墙角的一把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疯狂的砸向雕塑。一下、两下、三下......

很快,雕塑成了一堆废墟。在这些废墟的断面,他清晰的看到了碎裂的乌黑色干尸块。

当他的视线落在雕塑后方的墙壁上,一块石砖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比周围所有的石头,看上去都更光滑。

他把手放在那块光滑的石砖上,用尽全力一按,“吱呀”一声,石头凹陷了进去,在礼堂角落里,一扇小小的暗门打开了!

远远的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密室。王向乐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在狭小的密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一柄已经燃尽的白蜡烛,还有赤身裸体躺在地上的族长。

族长肥胖老朽的面部呈现紫黑色,嘴巴张得巨大,眼眶凹陷的非常深,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没有眼珠了。在他臃肿褶皱的裸体旁还有一滩呕吐物和排泄物。

极度恶心的画面和难闻的气味让王向乐差点吐了出来。

在角落里,王向乐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贝卡被一根固定在石墙上的铁链锁着脖子,身上歪歪斜斜的胡乱穿着不合身的女童衣服,她就那样坐在角落里,靠着墙壁,像是睡着了一般,但早已没了呼吸。

王向乐握住贝卡冰凉的手:“醒醒啦……不要睡了……醒醒啦,我们可以走了,我的头好痛,浑身上下都好痛,你起来稍微关心我一下嘛……不要这么无情啊,醒醒啦……”

“你看这世界,它被上帝揉皱又抚平,刚抚平了又揉皱……”

他在墙角族长的衣服里找到钥匙,打开了锁链,又给贝卡找来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他横抱着贝卡走了出去,就像捧着一团极易飘散的薄雾。

灰暗的天空下,贝卡的脸还是那么白皙,两颊和耳边带着似有似无的胭脂色泽,浓密的睫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如果不是贝卡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所有人大概都会以为她是睡着了,下一秒就有可能睁开眼睛,淡淡的笑。

王向乐在河边找了一片干净平整的土地,小心翼翼的把贝卡埋葬了。

随后,他又在树林里找到了梅和大根的尸体。他们的尸体被随意的丢在一起,一只橘黄色的巨大怪鸟,正站在他们的尸体旁,一边发出“啊啊”的叫声,呼扇着翅膀驱赶乌鸦群,一边用脑袋焦急的蹭他们,似乎是在试图叫醒大根和梅。

这只大怪鸟没有伤害尸体,看到王向乐也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原来这种鸟,并不和传言的一样会吃人啊。

王向乐把大根和梅的尸体用板车拉了回去,和贝卡葬在一起。

做完以后,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伏在河边大口大口的喝水,喝完水就又躺回三个小坟包旁边,看着鸟雀在林中飞来飞去,发出悦耳的声音。静默了许久,他渐渐地感觉全身无力,手掌脚掌暖呼呼,软绵绵的,头脑逐渐化为昏暗的空洞……

朦胧间,他听到了人群匆忙的声音,一群人叫喊着,气势汹汹的快速靠近,高远的天际,有知更鸟正在啼叫。

“你快去带着孩子们躲起来!孩子们床底下的密室只有咱俩知道,情况不对千万不要出来!”……

“可是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

“我没事,你快走啊!快去啊!我肯定没事。快!快!”……

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一切归入沉寂。

过了许久,一个虚弱的女声响起……

“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乱动,我去给你们找点东西吃。记住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可以出去。阿布,你是哥哥,一定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随后,整个世界再次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静。

王向乐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睡。

睁开眼睛,天空依然灰暗、浑浊。

刚才的声音像梦,又像来自遥远的远方。

王向乐手掌撑着地面站起身,向着大根家的房子走去。他的每一步都发出“咚咚”的声响,心脏也突突跳的厉害,几乎马上就要突破极限而休克了。

当他用颤抖着的手移开孩子们的床,床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孩子像三只猫儿依偎在一起,他们呼吸微弱,已经陷入了昏迷。

王向乐用一条床单把他们固定在身上,一个接一个地背了出去。他让孩子们平躺在阴凉的大树下,先是喂他们喝了点水,又每隔一段时间喂他们喝一点牛奶。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个孩子终于醒了过来。

王向乐收拾了行李,带着三个孩子去给梅和大根磕头告别。

随后,在一片昏沉沉的天地中,这三个小小的孩子和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手牵着手走进树林,隐入浓重的烟雾中。

在村子隐秘的荒草丛中,疯老头半弓着腰,颤颤巍巍的挖土,又一竹筐一竹筐的运送到每一户人家,倒在村民们已经开始腐烂,渐渐露出白骨的尸体上。

他因为肝病的恶化,肚子鼓胀的如孕妇一般,每一次蹲下、站起都十分费力。他手上的黑丝带沾满了泥土,随着呼啸的风晃动着,似乎是想抖掉满身的灰尘。


传说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五百人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女子随行,不料中途流产,而五百人皆舍她而去。女子发下毒誓,来世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

后来她果然应誓,投生王舍城后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

第八章

恶是什么?

在我彻底成为恶人,依偎在恶魔怀抱里时,我感觉浑身都轻松了。我开心的放声大哭,我再也不要被欺负了。

没人生来就应该低入尘埃里。

我说:我要做这里最高贵的人。我要做族长。

我所有美好些的记忆在我六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而我母亲,失去了强健勇猛的父亲的庇护,出众的容貌成了她的催命符。

在这里,似乎生为女性就是原罪。

我清楚记得,并将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已经病的说不出话了。她半躺在一个银色的大靠枕上,面色苍白,皮肤似乎是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我依偎着母亲,帮她湿润嘴唇时,哥哥背着一大捆木柴回来了。他默默坐到母亲的靠枕旁边,母亲用手帕盖住自己下半张脸,看着我和哥哥哭了起来,然而这样的哭泣却没有一滴泪水,那就像是一种表情,一种悲哀。她无法发出声音,两只手紧紧拉着我和哥哥的手。

又过了小半天时间,母亲去世了。在一个秋日寂寥的黄昏,我们失去了双亲。

我曾见过很多尸体,他们去世时面容都彻底改变了,可母亲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不再呼吸,且丝毫察觉不到何时停下来的。一如当初的父亲。

母亲的面颊像蜡一般光滑,薄薄的嘴唇微微有些倾斜,像是一点俏皮的微笑,比活着时更加妩媚动人。在我眼中,母亲比礼堂里雕塑的神的面庞还优美,还高贵。

母亲是真的放心不下我们啊。以至于她的生命已经彻底消散了,两只冰冷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手还紧紧抓着我和哥哥的手。

母亲的手像两只冰冷的铁钳,禁锢了我和哥哥好几天。一直到我和哥哥的手臂肿胀成了紫黑色,我们始终无法掰开母亲的手指。

刚开始看热闹的村民,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对这诡异的一幕感觉恐惧。他们想要把母亲赶紧埋葬,于是拿来竹板,撬棍,用尽全力撬母亲的手指。但母亲的手,似乎是长进了我和哥哥的皮肤里。

有人提议把母亲的手指割下来,哥哥像发疯一样制止,像乞丐一样苦苦哀求。

最终,是村子当时的族长过来解决的。

哦,我应该称呼他是前任族长。

前任族长穿着一件绣了精致花边的灰色短褂,佝偻着上身,用一根亮白色的银针,缓缓刺入母亲手指的关节。

随着银针的刺入,母亲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变得放松起来,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我和哥哥得到了解脱,一股热流在手臂上回荡,手臂渐渐恢复了知觉。

最终,她的手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放松的低垂在床边。

围观的村民纷纷感叹赞美起前任族长的无所不能。他们热闹的叽叽喳喳,看上去挺轻松愉快。

他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哥哥比我大三岁,也更懂事。他流着泪专心给母亲整理衣物,帮母亲把乱糟糟的卷发重新梳理的漂亮。

我则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热闹说笑的村民们。看着他们拼命恭维前任族长,看着前任族长在人群中志得意满。

“瞧这个小东西!这么阴测测的看什么呢?”有村民注意到了我,他原本堆满笑容的脸上一瞬间变成了嫌恶。

“哎哟,真讨厌……”

“这小坏东西准没安好心……”

“从他小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他刚出生没多久我刚看了他一眼,就猜测他不是个好孩子……”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当着我的面指责我,他们说的似乎有理有据,我都要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天生就是坏种。

可是我母亲曾经对我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村里人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儿~”

当然啦,那时候我父亲还没去世,还是村里最出色的猎人。

前任族长安排了几个人帮助我们兄弟把母亲安葬了。刚刚安葬好,那几个不情不愿,不停抱怨的帮工立马就逃走了。

我和哥哥依偎在一起坐着,毛茸茸的脑袋,像两个冬菇靠在一起,在寒风中顽强生长。我们面前有两个矮矮的坟包,一个里面躺着我们的父亲,一个里面躺着我们的母亲。

“我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呢。”哥哥说。

是啊,哥哥。我们始终在一起。

那之后,我们就成了人尽可欺的孤儿,是村里最底层的那一些人,地位甚至不及红房子里的那些妓女。

不过我很庆幸我和哥哥都是男孩。因为村子里那些失去父亲,又没有青年强壮的兄弟或儿子的女人,总是会沦落到进去红房子里做妓女的结局,永无翻身之日。

我和哥哥还能翻身。只要我们能活下去,能长大。

在这里,失去庇护的女人真惨啊。哦,当然,最惨的是失去庇护的漂亮女人。就像……我的母亲。

啊,说起我的母亲,我的世界似乎都明亮起来了。我母亲实在是太美了。她生前无论走到哪里,在干什么,总是会有人夸赞她“漂亮的卷发,蓝色的眼睛,白净像婴儿的脸颊,简直比画里面的人还漂亮! ”

我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母亲的美丽与优雅。她像春天和煦的微风,像夏日娇嫩的鲜花,像秋日清晨的薄雾,像冬日慵懒的暖阳……

在父亲去世前,她是多么快乐呀,每天傍晚她都会搬一把小摇椅,坐在门口,缓慢的摇晃着一把小蒲扇或手指灵巧的飞快织着毛线。她时常向村口眺望,期盼着父亲下一秒的归来。

父亲总是骑着一匹强壮的浅棕色矮马,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长筒皮靴,在一片尘烟滚滚中出现。

直到那一天下午,母亲坐在门口编织着一团芍药花颜色的毛线,温暖的阳光晒得母亲一阵阵发困,她便靠在门边小憩了一下。

小憩时,母亲做了一个梦。从梦中惊醒,母亲一阵阵心脏绞痛,她扶着门框,艰难的站立起来。突然,一大口鲜血从母亲口中涌出,鲜血染红了那团颜色娇嫩的毛线,染红了母亲白色的纱裙。

“你们的父亲死啦! 白山,白川,你们的父亲死啦,他死啦……”母亲撕心裂肺的呐喊着,随即昏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那天,父亲彻夜未归。母亲把我们搂在怀里,不住地颤抖。哥哥说:“也许是迷路了,不要太担心……明天我们去树林里找找……”

第二日上午,有打猎的村民在树林深处发现了父亲的尸体。据说父亲安静的躺在地上,他的身下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植物,像一个天然的软地毯。他微闭着眼睛,看上去平静又安详,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母亲也没有说起过她那天究竟梦到了什么。

这些都是始终不得而知的。

从始至终,我总是会不自觉的把父亲的死亡归于某种突发的疾病,把母亲的噩梦归于夫妻之间的感情联系。虽然我依偎在恶魔的怀抱里,但我不愿把我父母亲同任何非自然的、非纯净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在沦落成孤儿没多久,村民们对我们兄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们的恶意越来越不加掩饰。他们嘲笑我们,挖苦我们,诅咒我们,甚至当着我们的面讨论我们母亲的姿色,嘲讽我们父亲其实不过尔尔,如果真的勇猛,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死在树林里。

他们对我们报以明目张胆的恶意,也鼓励他们的孩子那样做。

下雨天,我和哥哥一人背了一捆木柴往家赶,深秋的雨很凉,我们当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冷的不停发颤。

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廊,再一次被门廊下面那些闲聊的人嘲笑。他们嘻嘻哈哈的把淋雨的我们当做谈资。雨声太大,我根本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满怀恶意与嘲弄的,所以我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算了,小川,我们回家吧。快走吧。”哥哥试图阻拦我。我也知道尽快回到温暖的家里是最好的选择,一直淋雨,如果生病了,反而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可我的脚下就像长了一颗钉子,怎么也无法移动。

门廊下的大人们似乎有些被我激怒了,他们讪笑着鼓励他们的孩子向我丢泥巴。

那些泥巴砸在我身上不怎么痛,因为我的身体早就已经快要冻僵了。

反而是他们,他们的孩子呛水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他们面对孩子尸体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我看到他们的孩子在水中扑腾,他们想呼救,但一张嘴,就有大量的水趁机灌了进去。

我也看到他们木然的面对着孩子们苍白肿胀的尸体,眼神空洞、绝望。

在母亲死后,我的温情和感伤悄然消逝,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险恶的、总有一天会让人们提心吊胆的怪物。

也许我真的是个恶魔,天生的坏种。

在我学会收起阴测测的笑容和仇恨的目光之前,他们对我的评价或许是正确的。


每年夏秋之际,牵牛花爬满山坡,爬上院墙,绽放出各种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的花朵时,我总会想起那个有“翅膀”的小女孩。

在我眼中,她是和我母亲一样美好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林林,经常穿着宽大的罩衣,耳朵上,头发上别着几朵牵牛花,像个蝴蝶在林中,在花丛中奔跑。她的笑声和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相称。

她的父母是善良温和的人。我对她父母的记忆其实并不多,我之所以断言她的父母善良,是因为当初村民欺压我和哥哥时,她的父母虽然没有出面制止,但也从没有助纣为虐。

在她和我亲近时,她的父母也没有像别的大人那样,制止她和我接触。

她的父母有时还会悄悄的让她给我和哥哥送过来一点粮食、点心。

他们真是善良的一家人啊,我感念他们的恩泽和善良。“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他们一家!”这是我当时无数次在心中呐喊的话。

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没有来得及学会那些能让我掌握权力的东西。他们一家都死了。因为林林的小“翅膀”被发现了。

在这个村子里,有个可怕的厄运始终在四周环绕,那就是近亲通婚导致的基因缺陷。这个封闭的村子里,叔叔娶了侄女,堂兄妹、表姐弟结合在一起了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人们可以预见这种行为可怕的后果,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下去,为了繁衍,为了原始的那些欲望。

就像那个叫王向乐的男人讲述过的,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些贫穷落后的地方,人们重男轻女。把男孩当作宝贝捧在手心里,把女孩当作卑贱的物品丢掉,溺死或虐待。长久下去,男女比例失衡,那些金贵的男孩娶不到老婆,于是就开始购买被拐卖的女孩到那里当作生育工具。生下来的男孩继续当宝贝,生下来女孩就继续丢掉、溺死、虐待。

恶性循环。

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人们……为什么就那么喜欢蒙上眼睛,大干特干错误的事情呢。

固执,愚昧,私欲,以及可笑的自尊?

我深知自己是残忍的,人们也都是残忍的。这个村子里世世代代,都在做生命的豪赌。赌赢了,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就开开心心的抚养长大;赌输了,生的孩子是死胎或者有缺陷就直接丢掉。

在沼泽地里,婴儿的骸骨随处可见,堆积成山。

按理说,只有一点缺陷的婴儿也可以抚养长大,过差不多的正常生活。但是这里的村民固执的认为,所有有缺陷的孩子都是恶灵的转世,是为不祥。

所以所有有缺陷的孩子刚一出生就被活生生的丢入沼泽地,任其自生自灭。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那么怕那些孩子是恶灵转世,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怕被报复吗?他们是心虚吧。

林林很不幸,后背长了一对小“翅膀”:有两只小小的手蜷缩着,像是鸟兽的小爪子。她的父母不忍心丢掉她,于是谎称她是正常的孩子,给她裹上紧紧的内衣,套上宽大的罩衣。让她快乐漂亮的长到了六岁。

林林长得多好看啊,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一笑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子里就像有揉碎的星河。

可她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才被村子里调皮的男孩子推搡到了河里。

那几个男孩提出要轮流亲一下林林的脸,林林不愿意,他们就用力的推搡,直到林林失足掉进河里。

附近看热闹的大人们看到事情马上要闹大了,才慢悠悠地过来制止,把林林从河里拉上来。大人们不顾林林的反抗,直接当众把她湿透的罩衣强脱下来了。

脱衣服的过程中,那些猥琐的男孩一边兴奋的讨论着什么,一边坏坏的笑着。

罩衣脱下来扔到地上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惊讶中发现了林林的秘密。

她被村民处死了,她的爸爸为了救她,也在残暴的村民手下失去了生命。

等到傍晚,我和哥哥抬着一筐干瘪的野果子从树林中回到村子,只看到了有村民在清扫血迹,林林的妈妈躺在土地上,蜷缩着身子,脏兮兮的手指在嘴里吸吮着,像一个婴儿在抽泣。

我和哥哥上前安抚她,我像照顾婴儿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但她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我们无法把她拖回家,因为她一直躺在地上疯狂挣扎,最后,我们只能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这里的黑夜,很冷的。

第二天,毯子还在原地,林林的妈妈不见了。有村民指着毯子言辞刻薄:“哟,哪个好心人还给她个毯子呢。”

之后她就被发现死在了村口的一个破旧稻草人下面。

再然后,她的灵魂附身在了稻草人上,整日在树林中游荡,似乎是一边哭泣一边寻找林林。

而在每年林林的祭日,愤怒充满稻草人的身体,稻草人就会进入村子,以婴儿哭泣之声吸引人上前,随后张开空荡荡的胸腔,用肋骨紧紧抓住人的脑袋,直到把人的脑袋生生拽下来。

那一夜,所有的村民噤若寒蝉,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我至今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巨大的萤火虫群在空中飞舞,林林曾满眼向往的对我说:“我爸爸向村长讨要了医书,把那些草药啊,手术啊有关的东西全都抄写下来了。他说,等我再长大一点,他给我做个外科手术,帮我去掉后背的小手,到那时候我就和你们一样啦!”

很多年以后,哥哥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却还是孤身一人,享受着一个人的狂欢。

午夜梦回之时,林林别着明媚的喇叭花,穿着宽大的亚麻布罩衫,在林中、草地上、花丛中,像一只小鹿自由的奔跑、跳跃。


在失去父母之后,我和哥哥一度消瘦的像个豆芽菜。我们瘦的皮包骨头,面色蜡黄,典型的营养不良。再加上我们终日生活在村民施加的恶意之下,我和哥哥的个子都比同龄人要小。我们都没有长得像父亲那样高大强壮,因为风吹日晒,常年在茂密的林中奔波,我们也没有母亲瓷器一般的肌肤。

等到我们终于在泥潭中挣扎长大,日渐年富力强的时候,村民们对我们的态度才有所改变。

哥哥很开心生活在变好,我则收起内心的怨恨,假装也很开心。

在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现在这一切……还不够!该准备翻身了。

我想要更多。

哥哥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妻子露西娅,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在孩子出世那天,我看着雪球一样的婴儿,摸了摸他晶莹剔透的肌肤,感受到了新生生命的跃动,不禁潸然泪下。

那天回去之后,我终于决定开始实行我心中那个酝酿了千万遍的邪恶计划:我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前任族长的女儿。

我不爱族长那个叫阿泽的女儿,甚至有点讨厌她。她虽然年轻漂亮,身材高挑丰满,嗓音甜美,但骨子里尽是自私和愚蠢。

我厌恶她的家庭的一切,但是我要融入她的家庭。

我假装对阿泽爱的狂热,我轻轻握住她的手,热泪盈眶的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比和你在一起时更快乐过。”

我假装对前任族长无比崇敬,我匍匐在他的脚边,诉说着忠诚的谎言。我忍受着他的粗鄙自大,卑鄙下流,虚伪至极,以完美的假象回应他的试探。

为了获得阿泽兄弟们的认同,我远离了自己的亲兄弟,自甘堕落的和他们一起出入红房子,大口的灌着黄酒,满口污言秽语,蹂躏那些眼神悲哀的妓女。

只是我总是在最后一个离开我和他们共同创造的“地狱”,我会温柔的搀扶起地上伤痕累累的女人,说两句关心的话语,多给她们一些财物,有时还会道歉。因此,我看到了她们眼中的感激。

或许我真的是天生的好演员吧,我最终成功欺骗了所有人。

我得以迅速和阿泽成了婚,阿泽也很快就有了身孕。

在提出选一个继任族长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的成了最有力的候选人。

我的伪装是那么无懈可击,几乎所有人都在说:“白川多好啊,比族长那几个嚣张蛮横的儿子强多了。”

“是呀,族长自己也很喜欢白川。”

临近竞选的前几日,我正沉浸在马上就要成功的喜悦中,出乎意料的,发生了一件极其糟糕的事:哥哥那只有一岁的儿子被选中成为了祭祀的祭品。

哥哥假意屈服,实际上在悄悄谋划着怎样带着妻儿逃走。

他对我不设防备,所以我全都知道。

“哥,从来没有人能走出去过。谁也不知道沼泽地外面是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路……”

“小川,我不想放弃。”哥哥说。

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偏偏出了事。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最终选择了继续不择手段。

“孩子还可以再生的。没了他们还可以再生一个。这里死去的孩子比山坡上的野草还多。大不了把我的孩子赔给他。” 我在心里这样给自己一遍一遍的讲着,试图抚平内心的不安和滔天的罪恶感。

我去告密了。对着村民们我说的大义凛然,但却骗不了自己。

村民破门而入,杀母夺子。

我隐在村子最黑暗的角落里,第一次体会到了黑暗是多么的不可控。

“小川,我不想放弃。”

“小川,我不想放弃。”

“小川……”

哥哥的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回响。对我而言,这是最严苛的折磨。

我没想到露西娅会死,也没想到他们那么爱那个孩子。

我在竞选中获胜了,在一片喝彩中,我的岳父大人宣布,在他死后,我就是新的族长。

我拥抱着怀孕的妻子,笑的无比灿烂,似乎没人比我更幸福。

余光瞥到荒草堆里,我看到哥哥衣衫褴褛的躺在草丛里,胳膊上系着一条黑色丝带,嘴里念念有词。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天能死在那条黑丝带下。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是被那条黑色带勒死的。

以前参加集会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只能卑微的挤在礼堂的角落里,和那些妓女们站在一起。如今,我终于得以站在礼堂最醒目的讲台上,和族长并肩站在一起,所有村民都只能在台下仰望我。

哥哥疯了以后就不再参加集会了,我知道那是他无声的抗议。他任由肝病折磨他的身体,他宁愿痛苦的死去。

但是没关系,我替我们兄弟,替我父母,把所有无耻的村民踩在了脚下。

这样说或许太无耻了,不,就是无耻!父亲是个坦坦荡荡的优秀猎人,母亲至死心中都没有怨恨,哥哥也没有要求我帮他做什么。

我就是个无耻的,卑贱的小人。

我满心怨恨,深深记着曾经那些让我愤怒的事。我为了复仇,为了掌握一切,牺牲了哥哥的幸福。

可是我,我无法让自己忘记过去的事。我无法释怀。我不甘心。我放不下。我咽不下那口气。

父亲,请鞭挞我吧!

母亲,请不要原谅我!

成为继任族长以后,我终于开始接触到了这个村落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

在岳父大人的指引下,我在一间画满了诡异符文的密室里进行了一场仪式,与我们的神签订了契约。

繁琐的仪式持续被黑色的烟雾笼罩,我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棉絮一样。

许久之后,我的岳父大人开始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感觉神魂颠倒,灵魂似要腾空而起。

屋里的白蜡烛在岳父大人苍老低沉的歌声中疯狂闪烁,似有一股邪风在平地而起。渐渐的,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愤怒在我心中激荡,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我蔑视众生,我想杀掉周围的所有人。

我想,我当时大概是被激发了内心所有的黑暗。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活人献祭。

岳父大人把村里傻子的女儿迷晕带过来了,他打算用这个叫贝卡的女孩献祭。

“她爸爸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的,想来就算她突然消失了也不会去追究的。就她吧,纯洁的处女之血……”岳父大人欣赏着女孩刚开始发育的娇嫩身躯。

“不行哦,岳父大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

“什么……”岳父大人刚刚抬起头,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我出其不意的用一把弯刀抹了脖子。

他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我俯视着他,语气轻松的说:“岳父大人,您还记得我母亲吗?我父亲死后,你到我家来,对她做了什么,我都看到了哦。”

他看上去似乎很激动,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又继续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他的血液溅到了诡异的雕塑上,我似乎听到了魔鬼,哦,不,我们的神,满意的笑声。

我爱这个叫贝卡的女孩子,我喜欢她和林林酷似的外貌,喜欢她像鸽子一样温顺中暗藏叛逆。我知道她不会真心乖顺的跟着我,她总有一天会飞走,但我永远不会杀了她。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他在跪拜我们的神时突然发狂了!他胡言乱语,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最后,他大喊着自己有罪,直接用弯刀……用弯刀自刎了!我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没有能拦住他……岳父大人呐,我对不起你啊……”我把贝卡悄悄放走以后,假装慌乱且悲痛欲绝的跑出密室,对着众人痛哭流涕。

阿泽的兄弟们刚刚喝完酒回来,无视周围的一切,糊糊涂涂的倒头就睡在了柴草垛上,鼾声震天。

我就这样提前登上了族长的位置。

过了没有几天,阿泽的兄弟们又一次烂醉如泥的在黑夜中游荡,这次他们一不小心跌进河里,全都淹死了。

得知兄弟们全都淹死的那天,阿泽又震惊又悲痛,直接早产了。她生下了一个瘦弱无比,哭声和猫儿一样的孩子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这个孩子除了瘦弱,还有一个缺陷:他的头顶长了两只小小的角,像小山羊一样。

我仔细的摸了摸,发现它并不像真的山羊角一样坚硬。于是我一狠心,直接挥刀贴着头皮割掉了那两只小小的角。

我原以为把角割掉没什么的,就像人剪指甲一样,这个孩子最多是头顶留下两个小小的痕迹。

但事实是,我刚把角割掉时并没有任何异样,真的就像人剪掉了多余的指甲一样。我内心里刚要开始庆幸,这个小小的孩子,头皮上角被割断的地方突然开始不住的流血。

我用棉花捂住,涂抹草木灰、香灰……全都没有作用。这个孩子很快就鲜血流尽而亡了,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给他取个名字。

看着孩子小小的、苍白的尸体,我心里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把前任族长一脉,全都害死了。

再后来,我仔细研读了遗留下来的羊皮书,并从中破解了更多秘密。

我们的祖先,其实就是一群被流放的邪教徒和重刑犯,本就是罪人。

而每次集会,村民都会被供奉的“神”吸取生命力。所以这里的村民,寿命更短,苍老的也更快。

每次看着他们在集会上虔诚的模样,我就很开心。觉得这一切,真的是太讽刺了。

我还从书中学到了“起死回生”的方法。我能让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恢复康健,但这种康健是属于“神”的奴隶的。

要我帮你们吗?

要我救人吗?

是要收取灵魂和意识作为酬劳的。

我想我是极端病态的了。我表面上装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的内心满是仇恨。

我明明可以轻易杀死他们所有人,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想让他们活着,活在这个牢笼里,活在这个炼狱里,这个诅咒里。

而我,站在高高的顶端,凌驾于他们之上,看透一切,拿着剧本,狠狠地嘲笑他们。

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越来越病态,越来越残忍,也越来越疯魔。

或许这就是伏在恶魔脚下的代价。我知道,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彻底失去自己,并且永远无法回头。

当那个叫王向乐的男人出现在村子里时,我不禁为羊皮书中的一个预言颤抖。

我的内心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并为之激动不已。

按照书中所说,在双月重合之时,只要以特定的人为媒介,献祭足够多数量的生命,就可以获得神的垂怜,将一人的亡魂从死亡国度拉回。

那个叫王向乐的男人来自外面的世界,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必定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事,这或许就是受苦难者之间的心有灵犀。

这是经受过苦难的人,特有的敏锐。

他对这里来说是无辜的,可我顾不上他了。

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要利用这次机会将谁的亡魂带回来呢。父亲?母亲?不……不行。他们的爱情是那么浓烈,让一人独活是多么痛苦啊。露西娅?露西娅的孩子?他们无论是谁活过来,都会成为哥哥重新生活的目标吧。

可是……可是……会恨我的吧,会恨我害死他母亲,会恨我害死她的孩子。要像我一样活在仇恨里吗?

不……不行,我不怕他们恨我,杀死我,我只怕他们像我一样生活着。

林……林林!对!林林!

我开心的几乎要在屋里跳起来。等不及要为那个纯净的蝴蝶花姑娘欢呼。

我庆幸又鄙视自己像狐狸一样的狡猾。我告诉所有村民,我发现了一个预言:一个踏着海波来到这里的人,将结束一切的遗传诅咒。双月归一的时候,鲜血清洗五脏,昏暗压满天空的时候,最后一片肉脱离骨骼,所有厄运将不复存在。

我告诉他们,王向乐的血肉能彻底治愈他们的基因缺陷,能让他们永远摆脱病痛。

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我是骗他们的。那个预言实际上写的是: 一个踏着海波来到这里的人,将连通亡者之国。双月归一的时候,鲜血清洗五脏,昏暗压满天空的时候,以众生为祭,死去的亡魂将再现人间。

我是要以王向乐的血肉为媒介,以村民的生命为祭品,以贝卡的身体为容器,以林林的旧物为指引,将林林的亡魂带回来。

贝卡……贝卡……我是那么喜欢她,可是她恨我啊。她难道不知道,没有我的庇佑,她爸爸刚刚傻掉的时候,她就会遭受多少可怕的事。

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她一个人,脚底必定是要沾染淤泥的。

我知道我是对不起她的。

我给她所有我能给的,我告诉她村子里所有人的秘密,只希望取得她的欢心。但她总是像个小狼犊一样,随时准备咬破我的喉咙。

我试图要挟她,惩罚她。可她宁愿沦为红房子里的女人,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恨透了我啊。

她向那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通风报信,还和他一起逃走了。

我躲在暗处看到了一切,但是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是真心打算就那样放过她,放他们走算了。但是村民们不甘心,我还什么都没说,村民们就自发的组成搜寻队,前赴后继的进入树林深处探寻所有可能的踪迹。

为了逼问线索,他们痛快的害死了大根和梅。

大概是我给村民们编造的谎言:彻底治愈基因缺陷。对他们来说太诱人了吧。

其实在他们搜寻、打砸大根家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大根的三个孩子,藏在卧室床下的密室里。

但我没有声张。

他们杀死大根,杀死梅,组建搜寻队,我始终一言不发,默不作声的在一旁看着一切。

看吧,论作恶,他们让我这个恶魔都自愧不如。

我曾真心期待过贝卡和王向乐那时候能逃出沼泽地。

这里是一座活着的坟墓,能跑出去就跑出去吧。

可是很遗憾,他们最终被抓住了。

我恶毒的秘密也将继续进行了。

王向乐的血,村民们以为是治愈的良药,纷纷争抢着喝下去了,完全不给他们自己任何活下去的生机。

有的孩子不愿意喝鲜红刺鼻的血液,但他的父母不由分说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他们喝下血,就相当于订立了血契。等到林林归来时,他们就都要死了。当然了,如果他们心存良知,不愿吞食这个陌生人的血肉,那血契就和他们无关,他们自然可以活下来。

就这样,除了哥哥、贝卡和我,还有大根那三个躲起来的孩子,所有人都成了祭品。

我找出林林的旧衣物,拿到密室里,逼迫贝卡换上。

“王向乐怎么样了?”贝卡坐在地上,仰着头问我。

“他还没死。”我说的是实话,我还要用他做活生生的媒介,怎么会让他死掉。

“放了他吧,让他离开,我永远是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贝卡在笑。但我看出了她笑里的勉强。

“你会陪着我的,林林。”

“林林是谁?”

我没有再回答。

我点燃了一炳白蜡烛,按照羊皮书的指示脱掉衣物,面向贝卡,跪在地上,开始全神贯注的诵读书上那些生涩的拉丁文。

林林,等到明天下午仪式结束,你就能回来了!

在书最后一页的角落里,密密的写着一行小字:仪式开始,凡中断者皆为不敬,必遭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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