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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莲灯后传:杨戬同人

天空下的拾荒者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我杨戬这一生,十数年岁月静好,百余年颠沛流离,千年间身心俱疲,三百载骂名加身。毁誉参半,荣辱参半。却不曾有一人,解我半世隐衷。”珺落用银簪剔除一团灯花,嘴角依旧噙着笑意。继而冷冷道:“这一切,可都是真君呕心沥血求来的。”杨戬双目轻阖,方觉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主角:   更新:2022-11-20 02: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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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其他类型小说《宝莲灯后传:杨戬同人》,由网络作家“天空下的拾荒者”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我杨戬这一生,十数年岁月静好,百余年颠沛流离,千年间身心俱疲,三百载骂名加身。毁誉参半,荣辱参半。却不曾有一人,解我半世隐衷。”珺落用银簪剔除一团灯花,嘴角依旧噙着笑意。继而冷冷道:“这一切,可都是真君呕心沥血求来的。”杨戬双目轻阖,方觉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宝莲灯后传:杨戬同人》精彩片段

“你还没有悟透,死神说的话。”昆仑雪窟外,少年眉眼间还有依稀的稚嫩,身侧的神斧自那裂石中光华流转。让杨戬有些许恍惚。

“舅舅,我已经找到神斧了,你就让我去救我母亲吧。”杨戬面色依旧清冷,可在沉香脱口喊他舅舅时,还是不由得眼底一动。三尖两刃刀在雪光映射下熠熠生辉,光斑划过沉香眉眼之间,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沉香,别再做梦了,你母亲触犯天条理应接受惩罚,而你,也一样。”司法天神的黑氅垂至身后,给山间的白雪也铺上一层阴霾。

“舅舅!”沉香清秀的面庞上有了怒意。眼前的人,依旧是沉水湖畔如画的眉眼,却再不复赠他金锁时的笑意温柔。“我娘虽触犯天条,却也身陷囹圄二十多年。她是你的亲妹妹,而今是玉帝王母与沉香打赌。开天神斧出世,成败不过一举。这一切已经与你无关了!沉香愚钝,却也为了这一天几经生死。舅舅,您真的丝毫不顾血肉亲情了吗?”杨戬将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握的更紧了些,掌心渗出了汗意,黏腻的触感让杨戬又清醒了几分。沉香见他不语,还以为他有所动容。

“等我救出我娘,您还是我舅舅。我们一家好好相处不好吗?娘已经不见天日数十载,难道还不够吗?”

“那是她咎由自取。”提起三圣母,杨戬眼里冰冷的情绪顷刻软化,变得复杂混沌。“明知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结局,还不知死活的心存侥幸。”杨戬躲避开沉香不可置信的目光,“对一件事的把握全寄托到别人身上,又凭什么敢以身试险。”开天神斧刃上的光芒愈来愈盛,仿佛迫不及待的要做一件大事。沉香愣怔了片刻,眼前的形势终于让他明了,他不能心存侥幸的以为,杨戬会就此罢手。

沉默了半晌,自知无用,也不与杨戬纠缠,转身运足法力,凝聚意念。神斧接触手掌的那一刻还有些焰火般的灼热感,转而镀上了沉香自身法力浅金色的微芒。

数十步外的众人且看着这一幕,神斧出世,刃上锋芒让他人都无法近身。唯有沉香和杨戬于神斧崖僵持着。

眼看神斧离崖,杨戬慌乱起来,挑起长枪朝着沉香刺去。沉香只觉背上一阵挫骨的痛意,支持不住跪在地上,一手撑起神斧。

“记着,千万别放手,否则就会引起山体坍塌造成江河动荡,生灵涂炭。”沉香跪倒在神斧崖上,崖下是锻造神斧的熊熊烈火。若掉了下去,怕是要化成飞灰。沉香咬了咬牙,掌心太过用力已被斧柄磨的血肉模糊。忽觉腰间一阵灼热,宝莲灯已挣脱绳索缓缓升上半空。杨戬皱紧了眉头,腾云而起,于上空阻断沉香去路,掌风一起朝沉香后背打去,宝莲灯却如失灵一般未曾阻止杨戬的进攻。沉香不曾防备,被击下云头。

宝莲灯失了灯芯后虽有灯油作替,奈何灯油总有耗尽的时候,所以从不曾如同现在一般璀璨,霎时将整个神斧崖笼罩,映射出七色的光芒。

沉香缓缓升到半空中,身躯整个被宝莲灯的光芒包裹着。杨戬眼看着宝莲灯在神斧崖的烈焰中融化,与沉香合二为一。眉心一动,渐渐舒展。

“杨戬!受死吧!”耳畔是兵刃划过时与气流摩擦的声响。神斧戾气散去,众人一拥而上。眼前有千年来并肩作战的挚友,有生死之交的兄弟。杨戬长枪一扫,玉宇清明,尘烟散去却见沉香拿起神斧,朝他走来。

那人眼神里竟笼罩上一层朦胧的泪意,嘴角噙着释怀的笑容。张开了双臂,众人最后一击不偏不倚击中了他。

这个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威名赫赫的二郎真君,就这样败在了众叛亲离的局面里。众人望着冰冷的溪水,泛着稠腻的血色,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心情,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舅舅…”沉香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喊出声。握着神斧的手略一颤抖,到底没下得去手。

身体上撕裂般的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杨戬嘴角温柔的笑意却愈浓。转眼冷了语气,“又想成全孝义,又想做个不趁人之危的君子。沉香,你还像以前一样,既贪心又没长进。”沉香听着,明明是嘲讽的话,偏偏听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八太子!”沉香唤了敖春来,最后瞥了杨戬一眼。你说的对,我的确没什么长进。

杨戬暗笑,忽忆起当年,这孩子不过十六年华,面对自己让哮天犬杀他的命令,这个有点小聪明的少年竟说出“你让哮天犬杀了我,当你愧疚的时候,就可以杀了哮天犬为我报仇。”这样看似有道理实则毫无逻辑的傻话。而今他是告诉自己,风水轮流转?

沉香望向昆仑高处,白雪皑皑。仿佛那人永远无暇的白衣。只是这样面临生死的情景,他依旧能容颜淡然,实在让沉香觉得讽刺。

“娘,沉香来救您了。”

沉香不知道,八太子会不会杀他,也不知道昆仑山那群人会否放过他。似乎不管是否,沉香心里都有解不开的疙瘩。

杨戬躺在冰冷的湖水里,喧嚣散尽,昆仑山安静的只听得见湖水东流的声音。八太子终究不曾要他的性命,又或许是他清楚,自己这副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思及此处,杨戬释怀的闭上眼,凉薄的空气里,这潺潺的流水似乎都有了暖意。

应该的,皆大欢喜的结局里,如何容得下一个恶人。


华山裂,天条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圆满。

杨婵得知杨戬死讯时,整个人从头发梢到脚指尖都顷刻冷却。继而面色复杂的瞧了瞧面前的儿子,沉香只是跪在她身边,默不作声。

昆仑山曾是杨戬修行的地方,彼时她与杨戬都年幼,一心想要学成法术救出娘亲。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杨戬对自己有多狠,别人不知道,三圣母却是知道的。学成通天本领也不过三年时光,所向披靡,无所不能。而今,却死在了亲外甥手上?

昆仑山常年积雪,湖水亦冰冷的刺骨。杨婵走进神斧崖,最后那场恶斗似乎就在眼前一幕幕上演。蹲身拾起湖边破碎一地的铠甲,唯有那身黑袍还算完整。杨婵颤抖着手,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的样子。在华山为了救她与八怪拼命的样子,在灌江口为了给她出气收服三首蛟的样子,送弱水上天时守在身后保护她的样子………

怎么,怎么就是想不起他兵临华山,要将自己一家赶尽杀绝的样子呢?杨婵的手一遍一遍抚摸过黑氅上的龙纹,密密的针脚刺的手指生疼,不多时便泛了红。继而心上一疼,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刘彦昌从背后扶住跌坐湖边的妻子,心里五味杂陈。该喜?如同刚得知三圣母赦出华山,一家人团聚在金莲开遍的囚室时一般。该悲?团圆不过片刻,三圣母问起二郎神时,沉香说,舅舅被自己打伤,生死不明。

可此时此刻,若说喜,未免太过无情。若说悲,比起与杨戬千年兄妹的三圣母,比起与杨戬血脉相连的沉香,他都如同一个外人一般。

“娘!”沉香跪在被鲜血染红的湖水前,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从不想杨戬死的,小玉为点燃宝莲灯化作灯芯,开天神斧出世时震动天地,丁香因此陨命。他真的不想再牵扯任何人进去,他以为杨戬不会死的…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杨婵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那样安静的坐着。衣裙被湖水浸透大半。杨婵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回过头看看丈夫和儿子,凄凉一笑。原来,失去了哪一个,她都会难过。而失去了杨戬,她前半生的信仰,便全部塌陷了……

四公主闻讯赶来时,昔日灌江口的杨家坟地,已多了一座衣冠冢。无论杨戬生前做过什么,可死者已矣,三界仍旧有不少人是这次救母行动的参与者,是沉香的好友。沉香与三圣母披麻戴孝,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少。不过是劝三圣母节哀,或赞三圣母大义。或暗叹为了那小人何必如此………

敖听心听了只是笑,笑的凄然而悲恸。引得所有人都朝她看来,那故人立在一颗桃树下,一身红衣灿烂如火。满面的泪痕,神情悲伤的仿佛被剜心。

“我来迟了……来迟了……”听心喃喃着,声音恍若不闻。众人借着月光皎洁,这才瞧清来人的面容。

“四公主!”嫦娥第一个惊叫出声。

“四姐……”三圣母皱紧了眉头,缓缓从地上起来。“你不是……”杨婵猛地回头看向沉香,眼眶红的似乎要渗出血来。沉香无措的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听心。“四姨母,您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听心紧紧握住身侧桃树的枝桠,猛烈颤抖的身躯惹得几簇桃花缓缓飘落。大战前杨戬的话又响在耳畔,“大局若定,莫要多言。”

大局若定,莫要多言。

是呀,如今若说了实话,置三圣母一家于何地?杨戬啊杨戬,你总是为别人安排好一切,却从不问你的深恩厚义别人受不受的起,也从不愿意把这后路分给自己。

听心稳了稳心神,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折了一枝桃花,放置在杨戬墓碑旁。也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依旧拜了三拜。起身,拂了衣裙上的尘土,缓步离开。

走出几步,突然停下,回头看到众人的疑惑,付之一笑。

他的遗愿,她自然遵循。

可她的良心呢?听心闭紧了双眼,继而深沉的叹息一声。“三圣母”听心突然开口,多年不曾用这副肉身开口说话,声音沙哑的仿佛是刚刚嘶喊过一般。

“我记得,沉香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喊的第一声是……舅舅。”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哽咽着出口的,三圣母听罢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敖听心背过身去,再不说话。此后,东海四公主死而复生,回归东海再不复出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三界。

“沉香,快学着叫舅舅啊,舅舅就要来看你了。”

“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杨婵啊杨婵,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天奴……

三圣母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梅山六怪,仿佛想确定一些什么。终究是老六点了点头,“北郡遭天灾,二爷欲暗度陈仓,被天奴要挟……”

杨婵颓然跪在墓碑前,喉间一阵腥甜,继而沉沉的昏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三圣母置于二郎庙的厢房内,退出房去只留刘彦昌一人照应。

“沉香!”梅山老大上前一步,“我方才照你的吩咐去了丁家,他们完全无人知晓丁香是谁。仿佛一家子人都被谁抹去了记忆。”沉香锁紧了眉头,不多时,梅山老四也到了灌江口,“沉香……地府里的黑白无常拘走了丁香的魂魄,阎王已送她转世投胎。可投到了哪一家,阎王却不肯说……”

“为何?”沉香疑道。“说是,有人吩咐了,不可以说,否则,让阎罗殿不得安宁。”

沉香缓缓举起神斧,面色凝重。有人消除丁香一家的记忆,还能吩咐好阎王为丁香找好去处,这么大的本事……会是谁呢?

沉香不知如何安抚母亲,只能每日请安。端茶递水,伺候的妥帖。而杨婵依旧不言不语,偶尔目光深邃的瞧着自己。仿佛要透过自己这张脸,看到别的什么人。

“沉香,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这一日,沉香从噩梦中惊醒。小玉化成灯芯前的话再一次出现在他梦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散去。

转眼已是三月有余,这一日是六月廿四,灌江口最热闹的日子。

夜里五更便有香客赶来,争烧头一柱香。天不亮,前来上香的香客便已排到了庙门外。六月二十四,二郎神杨戬的生辰。川蜀百姓更是要举行“川主会”,载歌载舞,抬着川主像游行。一则贺寿,二则向二郎祈求平安。

“愿王爷保佑,风调雨顺,万户平安。”百姓的祈愿声不绝于耳,庙里浓郁的香火气息几乎要将沉香吞没。

“他平日里,都是这样办案的?”沉香翻看着杨戬办案的卷宗。眉头越锁越紧。“是的,二爷虽在你们一家的事上手段狠绝了些。可对待三界百姓,依旧担得上爱民如子啊!”康老大说这话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与杨戬初识的情景……弱冠稚子,三界通缉。杨戬对三圣母的手段,真的算狠吗?

话说那杨二郎在天界做司法天神时,明着奉命行事,实则自作主张。于是这卷宗,两式两份。一份写伪证,上奏天庭,留于神殿备案。一份写实情,下送灌江,留备成册。

沉香阖上双眸,一阵倦意突然席卷全身,可他却怎么都睡不着。


梦里桃花落尽,黄粱美梦将晚。不知此身终是客,浮生尽旁观。杨戬自金霞洞悠悠醒转时,距离沉香劈山救母那日,已过去了三年之久。

洞中的场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杨戬揉了揉眼睛。此处光虽不强,到底觉得刺目。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忽觉无比畅意。

“主人!”哮天犬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的,见他眉头一皱,才止了脚步。“主人,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三年了。”杨戬望向洞口,阳光旖旎。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这傻狗!杨戬看着他鬓发凌乱,眼下乌青,定是没日没夜守过自己这许多年岁。却见他眨巴个眼,可怜兮兮的模样却怎么都不如小时候那般招人疼。杨戬好气又好笑,怎的把狗养成这样?如此一想更是不快,执了手边的书卷一个翻转狠砸在他头上。

“主人”哮天犬愣了愣,继而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主人还有心情打他,看来是大好了。

“你怎不等我死透了再来!”杨戬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本是玩笑,狗儿却当了真。“主人,非是属下不去救您,丁香魂魄虚弱,若当时无人护法,恐魂飞魄散。属下怕辜负了您的心血,这才误了时辰。”杨戬听他唠叨得紧,颇感无奈。

“他们如何了?”似是随意开口,哮天犬听他如此一问,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半晌也不答话。杨戬正欲修理他,却听一个声音传来,浑厚有力。

“你这十恶不赦的小人死了,其余人自然欢喜。”杨戬垂下头,翻身下了榻,“拜见师父!”杨戬俯首一拜,抬头却看见玉鼎乌黑着一张脸,只两个眼珠子扑棱棱的眨着……

嗯,杨戬忍住没笑。

“二郎真君既然大好了,就自己去厨房熬药。”玉鼎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却越显得滑稽。杨戬才知晓师父是给自己熬制草药时烧了厨房,那么这三年……

咳,杨戬没敢往下想。

“杨婵被赦,新天条出世。你如今可能算夙愿已了?”玉鼎将玉壶里的清水倒在帕上,在面庞上擦拭了好几遍,总算回归了本来面目。杨戬跪在一旁,地面是不甚平整的砂岩,硌到膝盖上,虽也不至于疼痛,到底不太好受。玉鼎斜睨了他一眼,将擦过脸的帕子丢到一边,几步过去扶他站了起来。

“谢师父!”杨戬仍沉浸在师父刚才那番话里,眼神也不由得飘渺,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玉鼎本以为他还会问自己一些什么,见他这副模样,也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转而沏了两盏茶,示意他坐下。

玉鼎素来喜欢绿茶,师徒二人这一点倒是志趣相投。收了杨戬后,玉泉山常备的便是些针眉。而今日这茶汤色较针眉更深,味道也更清香。杨戬待玉鼎先行举杯后,亦拿起茶杯嗅了嗅。许是睡梦里盼了这茶香许久,更觉唇齿生香。

“贫道新得的太平猴魁,恭贺真君大业终成,三界太平。”杨戬听罢朗笑几声,复抿了几口。“师父说笑,三圣母之子年少有为,孝感动天。新天条应运而生,是沉香的造化。与杨戬这玩弄权势以致众叛亲离的小人何干?”玉鼎脸色难看的让见惯了杨戬这座冰山的哮天犬都抖了三抖,缩在一旁也只是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敢搭话。

金霞洞冬暖夏凉,山野之间泉水叮咚。昔日学艺时,也是看遍了此处四时风景。都说少年情怀总是诗,可杨戬的少年时光,实在是不能与诗情画意相提并论。反而如今,越过了流年千载,再去看这玉泉山腐草为萤的时节。杨戬心底说不上的坦然与舒心。

“你既无心求死,怎得硬是要假死于那些人手下。还赶走了一心救你的小狐狸,你可知……”

“正因是故人之后,才更该与她母亲一般善解人意。懂得杨戬百般愁肠。”杨戬起身,看看山洞外,薄雾消散,金光灿灿,已是正午了!“而今大业已成,天条出世。三圣母得以释放,丁香被开天神斧出世时的戾气所伤,记忆全失。虽可惜小狐狸……”杨戬心头突然一痛,继而垂下眼眸。“这是弟子无法预料的,问心或许有愧,可除了这一桩事,杨戬与这三界,已是两不相欠。”

玉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冲着自己徒弟翻了个并不怎么明显的白眼。 “原来真是你借着神斧锋芒伤了丁香,你这小子,怎得没好心眼儿。”杨戬浅笑,“丁香执念太重,徒儿之前渡她的神力也未曾将她心底的魔障消去半分,如此下去,恐她一念之差,入了魔道。开天神斧是上古圣物,可除去她心底邪念。沉香借神斧之前,我已更改了丁家老小的记忆。丁香投胎到华山赵家,赵员外乃是丁大善人转世,膝下有子无女。杨戬欠了丁家几条性命,却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还了……”杨戬回想起丁家父子的惨状,心底的愧疚又添了几分。“如此,也保全她和八太子的幸福。弟子还不清他们一家的命债,只能是尽我所能。”

玉鼎摇了摇头,眼里有不可掩饰的痛心,“然后设法让四公主永远不能说出真相。而你身负骂名?这就是你认为的好结果?”杨戬垂眸看清茶盏里倒映的面容,面若霜雪,唇色浅淡。这般冷峻的模样,安上个六亲不认的罪名,谁会不信?

“你们一个个神通广大,都是为师的无用。你要翻天覆地也好,一心求死也罢,为师都拦不住你……”玉鼎说着竟开始哽咽,“可是杨戬,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玉鼎举起巴掌就要打,看杨戬有些苍白的脸色,于半空中住了手。“就那么不值钱吗……”玉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些年,他始终无法忘记那日他被元始天尊召回昆仑山时,瞧见杨戬面色苍白,一身血衣的模样。这些日子,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把这小子救回来。

“师父,弟子不孝,但请师父明鉴,弟子没想求死。”杨戬瞧着玉鼎恼了,也不敢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杨戬这人,平生最大的本事便是背锅。别人骂也好恨也罢,从不解释半句。可在玉鼎这里却是不同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的一个人,是数千年来每当杨戬迷茫时,唯一可以倾诉的宣泄口。杨戬跪着向前走了两步,光影下玉鼎仍旧一身绿色道袍,分明是千年不变的容颜,不知为何,却让杨戬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既然是真相,就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杨戬从不愿隐藏,可是现在……”杨戬勾了勾嘴角,继而拆下那故作轻松的模样。“师父…我真的累了。”三百年的殚精竭虑,二十载的肝肠寸断。他杨戬何尝不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会身心疲惫。

玉鼎听罢叹息了一声,径直走到杨戬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罢了。”玉鼎压下攒了三年多的邪火,看着难得这么乖巧的徒弟,也不得不放软了语气。

可一转眼看见被自己扔在一旁擦过脸的帕子,想起这三年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是不由得窝火。哮天犬化成原型软绵绵趴成一团窝在杨戬身边,杨戬一脸愧疚的看着自己……

怎么一个个的都像贫道在虐待他们似的!“行了行了,贫道不管了,不管了!”

玉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洞口,杨戬摇了摇头,笑意蔓延至眉梢眼角。一如最初,那个佐酒灌江口不问世事的杨二郎。时光未曾削减他的傲骨,却蹉跎了他许多灿烂年华。千百年来,他不曾辜负这众生万物,不曾辜负这苍茫人世。可三界,却当真辜负了他许多许多。

杨戬捏了个诀儿,将不知遗落到哪里的三首蛟唤回。“可有人找到你?”“属下不敢被他人发觉。”杨戬把它变回折扇,轻摇着打开。“还算懂事。”

片刻,玉鼎新煮了碗草药端来,递给杨戬。“你身子刚好,还需静养。这几日先不要随意走动,好好歇着才是正经。”

“谢师父”杨戬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玉泉山仙山福地,生长的自然都是神丹妙药,滋味不似普通的草药那般苦涩。杨戬放下药碗,悠悠的草药香倒是把心底那份不知名的情绪冲淡了些。转头看到不知何时已酣睡一侧的哮天犬,阳光把这细犬包裹着,毛色也油黑的发亮。杨戬不禁弯了弯嘴角。

“也不知新天条有没有付诸实施。”望向蔚蓝的天空,金霞洞将苍茫碧落隔成方寸。天地之大,只是除了这里,他似乎再没有去处。

“新天条出世,天界自然要论功行赏。有功必奖,有过必罚。新天条也必然要逐条整理分类,才可颁布。这一通折腾下来,少说又要二十年。”

有功必奖,有过必罚?

杨戬听罢玉鼎如此说,眉心又结了一团。“我这罪人魂飞魄散,三界无踪,不知玉帝还要罚谁?”

玉鼎转头望向这自幼就有背锅体质的徒儿,也只是叹息。也罢,如今他能回到自己身边便是好的。三界的是是非非,再不该与杨戬这人有何关联了。

杨戬枕回榻上,翻身扯住玉鼎的衣袖,便又这样睡去了。玉鼎无奈的摇了摇头,瞧着熟睡的杨戬,发梢打着卷儿,柔和的光晕里泛着浅金。仿佛还是当年在华山,铲除了八怪,倦极睡去的少年。

光阴荏苒,他终究是没有变的。


杨戬数千年的时光都不曾如现在一般清闲,每日于玉泉山上品茶煮酒,读书下棋,好不逍遥。只是时日久了,便也生了乏味之意。也便是这一日,施法变了个模样。向师父辞行,打算四处走走。特地嘱咐哮天犬不必跟来,狗儿早不是几千年前的性子,自然乖乖听话。

终究是回了川蜀之地,于一客栈里点了几道家常菜,就着荷花蕊。杨戬夹了一筷凉拌金针,酒香清冽,饭食倒也爽口。客栈靠近升钟湖,刚好缓解川蜀炎热的气息。

灌江口鱼米之乡,从来繁华。杨戬未曾驾云,只是踱步停停走走,想将一路的风景收入眼底。

行至坟地,想去拜祭一下父母。一身无暇白衣,不染纤尘。坟上飘扬着黄白二色的纸,杨戬抬头望去,竟是又添新冢。“亡兄杨二郎之墓”杨戬忽见小字,心口一痛,往日种种皆浮现在眼前。泪眼朦胧里仿佛又是三圣母丹唇轻启,面若桃花的唤他,

“二哥。”

转而,却换凄然一笑,三妹呀三妹,莫不是在你心里,杨戬二字,都不配葬在父母之侧吗?二十年的囚禁,杨婵待自己终究是有恨的。杨戬躬身跪下,看着瑶姬的墓碑,眼眶泛红。天条出世,玉帝大赦天下。瑶姬依旧是天界女神,独一无二的长公主。这坟地是三圣母亲自修缮,而今已不是当年的满目凄凉。

“母亲,二郎回来了。”杨戬拂过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是三妹亲手镌刻。“母亲您看到了吗?新天条出世了,您以身相祭的旧天规,再也不会贻害世人了。”

杨戬靠在母亲的墓碑上,那个所向披靡的二郎真君,此刻也不过是个没有了娘亲的孩子。风吹着坟冢上的白幡,轻柔的拂过杨戬头顶,仿佛母亲轻柔的手。杨戬抬起头,瑶姬在身侧浅笑的看着他,“二郎”杨戬呆呆的望着前方,泪水夺眶而出。面前的人伸手拭去他的泪水。“好二郎”瑶姬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响在耳畔,杨戬破涕而笑。“母亲……”颤抖着手去攥紧瑶姬的衣角,指尖碰触到时却顷刻虚无。杨戬眼看那身影消散,并不曾追逐。阳光洒在他睫毛上,柔柔的打着卷儿。杨戬闭上眼,任由无声滑落的泪水,提醒他故人已矣。

千年来,这样的幻境不止一次的出现在杨戬眼前,他每每贪恋,也每每落空。谈不上失望或痛心,毕竟他早已不是几千年前在桃山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

缓缓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衫,整个人又回到那副冷若冰雪的模样。依旧变幻了相貌,漫无目的的游走着。

灌江口的街市不似幼时,却较那时更加热闹。街头有叫卖的小贩,有过往的行人。

“先生愁眉不展,可是有难解的心事,是否需要贫道解说一二。”杨戬闻声转头,却见一女子坐在他身后的茶棚下。那女子生的纤巧,唇若点樱,娥眉淡淡。一身月灰色道袍,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哦?”杨戬听了也是好奇,一时玩心大起。这道姑通身仙气倒似是个修行之人。“坤道有何高见,不如说来听听。”

那道姑端详着坐在对面的杨戬,一身白衣温凉如雪。约莫四十岁的样子,相貌平平,却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法力掩盖的了相貌,终究遮不住他一身贵胄之气。“先生是本地人氏?”道姑问。

“不,在下是玉泉山人氏。”杨戬语气清冷,有意与这小道姑周旋。

“家中尚有姊妹?”

“乃是家中独子。”杨戬浅笑着斟了一杯茶。道姑听罢继续问道,“而今孑然一身?”杨戬依旧否定,“自有佳人在侧。”道姑一时无话,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只涨红了一张脸。

杨戬强忍着笑意,继而眉目轻挑,“敢问坤道,有何不妥?”

“先生全无一句实话,贫道不知如何解法。”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拽的全是些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说辞。片刻仍是小姑娘耐不住性子。“罢了罢了!”小道姑喝了口茶,继而一挑拂尘。故作高深的模样像极了耍性子的顽童。“先生巧舌如簧,贫道也辩不过你。不过……”小道姑眼珠一转,继而笑意明媚。“贫道送先生一支签”那小道姑起身自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杨戬。杨戬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做了这么久的神仙,竟有人为自己求签。虽满腹牢骚,却也收下了。小道姑见他没有拒绝,开心极了。收拾好桌上的包裹,起身向杨戬告辞。“贫道恭送先生。”

杨戬疑道“我何时说要走?”小道姑意味深长的看着杨戬,“先生当真不走?”说罢撇了撇嘴,朝杨戬身后望去,三圣母一家正往这边走来。杨戬赶紧回身,压下狐疑,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了。

小道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仍是浅浅笑意。“如此,恭送真君了。”

兜率宫

三十三重天,只太上老君的一处宫阙,于仙雾缭绕中茕茕孑立。可这地方向来是不太平的,八百年前被猴子闹过,八百年后被猴子和猴孩子闹过……

“回来了”老君正在闭目养神,听见门外动静,缓缓睁开了眼。两侧仙童依旧跪在一旁扇着炉火,老君望向来人,正是凡间的小道姑。

“嗯,小仙已将锦囊交予真君。”那道姑换下一身道袍,不过寻常女子打扮。

“可有照老道说的问他”老君把玩着手中的拂尘。

“已照老君吩咐的一一询问,只是……”女子颔首,“真君并未如实作答。”

“哦?”女子上前一步,“小仙问真君哪里人氏,他道是玉泉山。又问他家中可有姊妹,他道自己是家中独子。最后问他可是孑然一身,他道佳人在侧。”

老君听罢摇了摇头,继而哭笑不得的摆摆手。“这小子,铁了心要和这三界撇清关系。那签文你可给他了?”女子点头称是。

老君叹息着,杨戬必定是心有怨言,而今才迟迟不肯露面。若要他回来,还得逼上一逼。

“老君,小仙来此两日有余,于凡间已将近三载岁月。老君为何迟迟不肯我下界寻刘沉香。”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找他作甚?”老君复闭上眼,“该见的总会见到的。”女子听了也只能作罢,继而又听老君说“杨戬方才道,他是独子,无兄无妹。还有发妻,琴瑟和鸣?”老君说着,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笑。“珺落仙子,你把他这番话去人间传一传,越多人知道越好。”珺落正是这女子本名。老君话毕,她虽是满腹疑惑,却也不曾反驳什么。嗯…老人家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

于是,珺落便当真如一个说书人一般,四处跟人说杨戬那番瞎话。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后,人间的文人墨客愣是信了这说辞。便有了后来劈山救母传说的最初范本,长公主与杨生诞下一子,取名二郎。手持神斧,劈山救母。后于灌江口,娶妻归神。

杨戬若知道自己一番戏言,间接否定了兄妹的存在,不知是何感想。

话说回如今,杨戬回到玉泉山,解开道姑赠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借着烛光摇曳,四行小字清晰的落在杨戬眼里。

曰:

“菱花镜破复重圆,顷刻云遮月半边。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杨戬看着身侧摇曳的烛火,眉心结得越紧。


哪里来的岁月静好,不过是盛世掩盖了几多斑驳过往。新天条出世,三界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对新秩序好奇和期待中。华山一役,一晃已是三年岁月。

“还没找到吗?”玉帝依旧高临凌霄宝殿,宝相庄严,身侧的王母面容也依旧光鲜。司法天神自昆仑山一战后,了无音讯,似乎从未在三界出现过一般。

“禀陛下,两天前,臣等寻至昆仑山。除了被鲜血浸透的湖水,和几乎塌陷的神斧崖能看出战斗过的痕迹,其他的……”李靖略一沉吟,恍然想起那人赴死时的面容。不似彼时年少放弃法力时那般凄然,仿若寻到归处般的淡然无畏。继而跌落尘埃,血光四溅。

“华山三圣母,也不知他的下落?”王母接口道。

“三圣母自杨……”哪吒咬了咬嘴唇,“自司法天神去后,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在昆仑山寻到了他遗落的银甲黑袍,伤心欲绝。为司法天神筑了衣冠冢,如今三年丧期未满,圣母一家皆在灌江口守墓。”众人听了此话,也不知该抱着何种心情。方忆起当年瑶姬魂飞魄散,玉帝仍高座凌霄。杨戬杨婵四处逃亡又被迫反天,最终回到灌江口,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不肯接受天庭招安。而今却是风水轮流转,当哥哥的一命呜呼,妹妹一家安然无恙。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唏嘘。

“新天条整理的怎么样了?”玉帝明显被哪吒方才的话扰乱了心情,语气也不由得温和了些许。“陛下,这新天条要整理成册……臣等……实在无能”李靖垂下头再不言语。

玉帝与王母又不是傻子,这李靖虽为武将,当年却也曾镇守陈塘关。溜须拍马的本事有,文韬武略的本事也该不差。天庭这些神仙,惯会的是洞察世事。整理出新天条的人,必将是新一任司法天神。杨戬的下场大家又不是没看到,这样劳什子又送命的职位,谁乐意担着?

玉帝面色并无波澜,却也清楚天庭若迟迟不推行新法,又会引来诸多闲言。“三界不可一日无法,众卿若是无人能整理出新天条,那么一切陟罚臧否,依旧要按照从前的天条执行。”

众仙听罢哗然,玉帝依旧噙着笑意。无论如何,这些人总不会推脱关乎自身利益的事情。

“陛下,依老道看,新天条既是沉香推出,倒不如让他上天来整理天条,若天条可成,便承接司法天神之位。民间有子承父业之说,这外甥承了舅舅的爵位,也算名正言顺。”老君此言一出,众人皆附和。玉帝瞧老君眼神深邃,不知其心中所想。略一沉吟,倒也准了。“即刻去灌江口宣旨,敕封三圣母为三圣公主,其子沉香享太子爵位。待前任司法天神丧期满后,上天整理新天条。”

依旧是震慑凌霄,无几分真心的奉承,“陛下圣明!”

老君意味深长的叹息一声,目光深邃的望向玉泉山方向。二郎呀二郎,老道倒要看看,你还藏不藏的住。

蜀中之地依旧繁华,二郎庙仍坐落此地,香火不断。沉香救母的传说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被编撰成戏剧传唱着,却不曾玷污灌江口百姓心中的传奇。

“玉帝有旨,三圣母触犯天条,与人通婚,朕本无意赦免。今其子刘沉香劈山救母,铸就新天条,孝感动天。又闻其以德报怨,为前任司法天神杨戬守孝三年,朕心宽慰。念三圣母在位之时,华山风调雨顺万民爱戴,特赦三圣母为三圣公主,赐灵丹一枚,允刘彦昌长生不老。”

沉香等人闻言已是震惊不已,复又听李靖清清嗓子,宣读另一份圣旨。“刘沉香接旨,下界草民刘沉香劈山救母,孝心可嘉。年少有为且有为三界造福的博爱之心,今封其太子爵位,与三圣母同在华山受下界香火。前任司法天神丧期满后,着太子上天整理新天条,功成之后,高升重赏!”沉香攥紧了拳头,抬眼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玉帝此举何意?即便是改了新天条,也断没有随随便便让一个凡人长生不老的道理。

“刘彦昌,把仙丹吃了吧。”李靖将一个紫金色的小盒子递给刘彦昌,刘彦昌打量着来人,被他手里明黄的圣旨刺花了眼睛。转而看向一身白衣的儿子,终究没有接下。“天王,小民的舅兄还在丧期,陛下厚恩,小民……”李靖身侧的一个天奴细着嗓子,打断了刘彦昌的话,继而笑道“刘先生,可莫要辜负陛下美意。此丹不仅可助先生白日飞升,还可使您的相貌年轻二十岁。如此,才与三圣公主登对。”

刘彦昌与三圣母对视一眼,久久无话。片刻,却见沉香上前一步,笑道“沉香代父亲谢过陛下厚恩。”沉香一拱手,接下仙丹。“如此,还请太子待令舅丧满,就带着圣旨上天赴任。”李靖的语气听不来任何情绪,只是还是忍不住打量眼前的人。莫不是真的丝毫没有他舅舅听调不听宣的傲骨?

“恭送天王!”沉香将圣旨收下,目送李靖等人离开灌江口。沉香回头,午后的阳光将整个二郎庙笼罩着,川蜀之地正值酷暑天气。厚厚的孝衣罩在身上,黏腻的感觉让沉香浑身不自在。

“沉香…你……”刘彦昌不解的看着眼前的儿子,他早已不是十六岁离家的少年。昔年的风霜里他抽出了大人的身样,面容三分像自己,七分像三圣母……与其说像三圣母,不如说像他那心狠手辣的大舅子。

“爹,娘。明日舅舅三年丧满,沉香会启程去天庭任职。”

“沉香!”刘彦昌的面容严肃了起来,他一介凡夫俗子,神仙们打打杀杀的事他不懂。可最起码的仁义孝道他却知晓。“刘沉香,当年你舅舅因何骂名加身?你都忘了吗?”因何?沉香眯了眯眼,日光把二郎庙雕像前的两联字反射的若隐若现。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他是你母亲的兄长,而今尸骨未寒。无论他曾经如何对你,你都不该在他丧期刚满时接下天庭封赏。”刘彦昌话音未落,杨婵已愤然转身。沉香望着父亲,嘴唇动了动,却没解释什么。刘彦昌沉沉的叹息了一声,也紧随着妻子的脚步离去了。

一时间四下无人,沉香跪在杨戬的神像前,泪水扑簌簌的滑落了下来。

“沉香”康老大站在沉香身后,瞧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当真接下了圣旨?要去为天庭效力?”

沉香面色如常,“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就像当年的二爷一样,可此情此景又如何与当年同日而语?梅山老大终究再没说什么,只是临走前望了一眼杨戬的雕像,心里很不是滋味。

沉香受了封赏要上天去整理新天条的事片刻便在那些多事的神仙中间传遍了。仿佛当年杨戬初上任时,流言蜚语不绝。

“你说怪不怪,四公主死而复生却回到东海再不复出。”

“王母娘娘早就知晓新天条一事,想必就是想借刘沉香的手除了杨戬啊!”

“这刘沉香就这么按捺不住,杨戬可是他舅舅啊!”

杨戬可是他舅舅啊,瞧,这会倒是全想起来了。可当年杨戬沉香针锋相对时,他们可只记得,沉香是杨戬的外甥啊!

这些话传到玉泉山时,杨戬一口茶喷了哮天犬一脸。玉鼎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在这种时候接下封赏,如果不是有苦衷,那就是脑子有坑。”杨戬听罢只是沉默,也不言语。片刻,才悠悠道“既然是他铸就了新天条,这本就应该是他的事,接了便接了。”杨戬突然放下茶杯,正视着玉鼎。“可是师父,为什么在很多人眼里,许多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要安上那样多的阴谋论呢?”玉鼎似乎料到徒儿会有此一问,不假思索便接口“就像当年你上天做官,世人只说你抛弃发妻。甚至哪吒,嫦娥这些知情人,明知你们夫妻不和已千年有余,也不曾怨怼三公主,而是指责你。”

杨戬摇了摇头,“所以,明知我们舅甥不和,我命赴黄泉,他却高升重赏,怎么算都是做外甥的不懂事了?”

玉鼎叹息着,也只能无奈的笑笑。“谁弱谁有理啊!”

“狗屁逻辑!”窝在一旁的哮天犬突然出了声,话毕,自己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杨戬轻笑几声,思索着接下来的日子,却又心绪难安了。


“母亲”沉香奉了茶盏蔬果给三圣母,见她面色如常,不似是生过气的样子。只是杨婵向来如此的,说出口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脸上写的不一定是嘴上说的。沉香懂,但是不言。

“何故如此?”杨婵突然开口,沉香自然知道她所问何事。“父亲得了天庭圣物可脱离凡胎与母亲相守,沉香得了天庭封赏可光耀门楣前途无量。”

杨婵看着儿子依旧稚嫩的脸,眼睛却深不见底。“新天条迟迟不推行,无论是谁的功德铸就的,都将是一块废石。”沉香依旧自顾自的说着,“母亲为此事生气?”杨婵依旧不语。

沉香:“母亲当年愿以身相祭七彩石,只为舍一人身而护新秩序。孩儿今日也不过是此心。”

杨婵松了眉头,突然很难过这种原本亲密无间的人之间玩的文字游戏。一如二十多年来的她和杨戬,一如如今的她和沉香。

“我儿志向高远,是娘糊涂了。”杨婵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睫上氤氲着朦胧的雾气。“当年你舅舅奉旨上天,暗度陈仓,为三界众生做下好事无数。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杨婵的神色依旧瞧不清悲喜“后来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时,我便也不懂他了。”沉香微微低头,见母亲紧紧攥着衣角。三年来,每每想起杨戬,每每如此。

“娘从你刚出生时,就盼着你能做个像你舅舅一样的大英雄。”

沉香不语,只是心底并无这样的底气。

杨婵:“去吧。”

沉香点点头,到底没说一句话。走出门来才觉夏夜灼热,只是整个心却不是温热的。

沉香来到凌霄宝殿的那一天,是如那人一般的银甲黑氅。如此装束,将原本瘦弱的他撑高了不少。“小神参见陛下,娘娘。”玉帝王母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那人又一朝站在凌霄殿上,不过,这份疑惑下一秒便被沉香还略显稚嫩的面容与目光冲淡了。

“沉香,从今后你就入驻真君神殿,整理新天条。待你功成,朕便封你做司法天神。与从前的杨戬无二。”沉香抱拳谢恩。

“只是……”王母突然开口,“沉香,你亲舅舅曾经坐在这个位置上,本宫听闻你为他守孝三年,说明心底还是重视这份亲情。你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对天庭有二心吧。”

若说有,玉帝就不会把这个位子交给自己。若说没有,便是如那些神仙所言,自己已如从前的杨戬一般忘本。

“陛下娘娘说笑了,小神为舅父披麻是孝,为三界尽责是忠。二者并无相悖之处,沉香也绝无二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倒是让王母再无话说。“既如此,便着手去整理天条吧。”沉香微微一笑,又一抱拳,“多谢陛下!”

真君神殿一如往常,银烛摇曳,所幸再没有人声嘈杂。沉香被这一身银甲压的身上生疼,却不愿脱下。

俯身坐在书案前,七彩石便被呈在案上。厚厚一块石板,无甚特别。沉香掌心微热,运足法力拂过七彩石表面。那石面霎时五彩斑斓,沉香抬起头,无数文字就那样刻画到神殿的铜墙铁壁上。打开一本书卷,先逐条抄录,再分类整理,而后编撰成册。他一个人,不累死在真君神殿,如何能抄的完。

也不做他想,既然是自己的事情,就得自己承担。

约莫过去了三四个时辰,沉香伸了个懒腰。粗略的将所有天条读了一遍,沉香似乎很满意这些律条的制定。道教讲无为而治,哪里来的权利与独裁。这新天条于上制衡权力,于下恩泽万民,的确是造福苍生。只是,这当真是上古时留下的条律?忽忆起母亲说过,二郎神当年背着玉帝王母,办了不少案子。曾拟有一套天条,后来被王母毁了。

“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下都不知道,还想把你娘救出来,别做梦了。”那人的面容再一次撞进沉香脑海,沉香望着满室的烛火,突然觉得无措。上古时期的文字,若是没有杨戬那五千本书,他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如何看得懂新天条。

五千本书?沉香笔下一顿。

义气,勇气,骨气

决心,信心,耐心

……

“再强大的敌人,只要你有勇气战胜它,就一定会有希望。”

“这道机关是我用我的决心信心耐心设下的,我不再拦你了,去见你母亲吧。”

千头万绪,一时全搅在心头。沉香颤抖着手放下笔,忽瞥见桌案后挂着的风铃。一串是三块玉珏,一串是三块桃木……

这……

“太子请用茶。”映目是一双玉手奉了茶盏,沉香抬头看去,却是个亭亭玉立的佳人。“你是何人?”沉香问。

“奴婢是从前在神殿侍奉真君的。”沉香听罢警惕的看了她一眼,掷下手中书卷。“大胆!”女子见他发怒,却并无太大反应,一张俏脸写满了无辜。沉香的手指有节奏的在座椅上敲打着,眼里虽不曾有敌意,却让人不寒而栗。“自真君因着一件旧事被撤职,真君神殿所有仆人侍女皆被贬下凡间。据我所知,真君回来后,也未曾再添人手。这殿中,早就没有侍女了。”那女子听罢,意味深长的一笑。“太子觉得,我在撒谎?”女子的目光落在新天条上,清冷的眉目竟瞬间如同融化的雪水,清澈透亮。沉香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案上的烛火。

“明知会被拆穿,还敢撒谎。”沉香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那女子倒也不惧,轻轻颔首,“明知会被拆穿,还敢撒谎,说明根本不怕被拆穿。”

书案上,烛火一跳。烛光下那女子的面容也有些看不清晰。

不怕被拆穿?

沉香若有所思的望向墙壁上的新天条,思绪又回到了学艺救母那几年,回到了那一天,那人闭目浅笑,迎下众人最后一击。他因何无所畏惧?是不是因为,没有什么怕别人知道的事。

沉香再抬头时,那女子已走到大殿正中央,身影淡薄,却有种脱离尘俗的气息。她是神仙无疑,可何故跟随自己到了真君神殿?

“你叫什么名字?”沉香提高了声音,头上的飞凤冠格外沉重,似乎将这少年的声线都压得低沉了几分。

女子回身,继而浅浅一笑。“小仙珺落。”

灌江口

杨婵站在二郎神的雕像前,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雕像上那人面容清冷,架鹰逗犬。如此潇洒的姿态,哪里像后来那个他。“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杨婵勾了勾嘴角,眼里有泪朦胧。她是相信的,从始至终,相信那人心比天高。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越来越看不透他。

若当真心比天高,若当真义薄云天,又何故能做出后来那些事情。四公主,孙悟空,刘彦昌,甚至丁香……莫不是权势真能让人迷了心窍?可明明,他起初根本不是为了权势而压自己在华山。既如此,后来呢?二十年的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

“娘子将墓碑上刻上舅兄小字,却不曾冠大名,是否觉得他还会回来?”刘彦昌不知何时站在了杨婵身后,复又抬头看向那雕像。神像不似真君本人温润,倒是更符合他在刘彦昌心中的形象。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人的手段。”杨婵疑惑的看着丈夫,不知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娘子,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二哥的时候。”思绪又回到那年的华山,彼时刘彦昌才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因得罪了天奴,杨婵强留他在圣母庙。而他恐连累杨婵触犯天条,出言中伤,正好被杨戬听到。

“那可是二郎真君啊!”刘彦昌眼神里有些崇拜的神情让杨婵觉得他大概是脑子坏掉了。“民间传说,武圣清源妙道显圣真君,担山逐日,斩蛟治水。是川蜀之主,人间尊神。”刘彦昌扶住杨婵的肩膀,“娘子,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的缘故,我对他根本谈不上恨或怕。”

可是没有如果,神尚且不能预知未来,何况他一介凡人。“都说仁佑王爱民如子,可他对我这个妹夫,着实不怎么样。”地府一年,人间百天。十八层地狱,九年酷刑,当真让刘彦昌刻骨铭心。听着刘彦昌玩笑似的话,倒让杨婵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彦昌啊……”“娘子你听我说完。”刘彦昌叹了口气,继而道“你知道吗?沉香年幼时有多顽劣,我念你之情,一直宠着他,结果把他惯的没个样子。突然有一天他哭着跑回来跟我说,他要打败二郎神,他要去救娘。”刘彦昌轻叹一声。“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在我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虽然我知道他几斤几两,可至少,他终于有了人生的目标。”杨婵闭上眼,心里生疼。刘彦昌撇了撇嘴,握住了妻子的手,“他把沉香逼上了这条路,如今想来,倒应该感谢他。后来又知道他是被天奴威胁,才拆散了我们一家,我倒真不知道,我该不该恨他了。”

杨婵攥紧了拳头,心底越来越挣扎。她如何能猜透那人的想法?或许她根本从来都不懂他。

“玉帝的仙丹……”杨婵突然想起此事。

“娘子觉得,为夫可有那造化?”刘彦昌苦笑“本是碌碌无为一个书生,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竟娶了个仙女。只是这福气背后的代价来的太过霸道,让人刻骨铭心。”

杨婵听罢,笑道“后悔了?”

刘彦昌摇摇头,“彦昌是死过一次的人,更懂这福分的来之不易。”“那你……”杨婵欲言又止。

“娘子在等什么,我便在等什么。”

杨婵瞧着眼前的丈夫,即便是如今算来,也不过四载相守,算上相识三载,纠缠一载,分别二十载,这二十八年的情分,于她不过神生漫长中的沧海一瞬。而于刘彦昌,却已熬过了半生。

“今生是我亏欠你。”杨婵突然开口。

“老夫老妻了,什么亏欠不亏欠。”刘彦昌揽住她的肩膀,“我累你堕红尘,你累我苦相思。可你得来的是二十年牢狱之灾,我得到的却是个有出息的儿子。终究是我欠你多一些。”杨婵虽笑着,却还是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夫妻二人相持着离去,穿过焚香案,走过朱红门。

俯身在自己雕像上的哮天犬若无其事的吃着桌上的贡品……

杨戬听见玉帝赐了刘彦昌仙丹一粒,觉得张百忍大概是有病……

听见刘彦昌对自己的一番论述,觉得刘彦昌也病的不轻……

当爹的跟儿子一样,记吃不记打!

“主人,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哮天犬跟着杨戬从雕像里出来,隐了身形。

杨戬只是皱着眉头,手握着折扇也不打开,只在右手心不断的敲打着。

哮天犬见他不语,往嘴里扔了个葡萄,继而道“那主人到底想不想让他们知道真相啊?”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呢?”杨戬挑眉看他。

“那主人你费那么大劲,让四公主不要说出真相。又假死众人手下,到底为何?”

杨戬:“因为生气!”

………

哦……

哮天犬……哮天犬没说话。

二人离开灌江口,仍旧回到玉泉山。对玉鼎叙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这还不简单,他们知道了你当年捉拿三圣母的苦衷,以杨婵的脾气,必定恼了自己三年。所以沉香上天整理天条,实际上却是去真君神殿探你的虚实。”玉鼎目光如炬,挥动着手里的蒲扇,啧啧两声“这么复杂的心机都被我看出来了,我玉鼎真人真是太聪明了!”

杨戬心底有丝莫名的感动。

之前因为墓碑刻了“杨二郎”三字,是真的有些恼了三圣母,可到底是捧在手心里的亲妹子。听刘彦昌讲起缘由,他也有所动容。算来自己藏了这三年,只见衣冠不见尸身。她却是一直在等他的。

“弟子会择日去天庭请罪,也好看看天庭现在的情况。”杨戬如是说。

“别忙!”玉鼎摇着蒲扇,一手将沏好的茶递给杨戬。“你呀,就是心太软。你难道不觉得,沉香还是缺少历练?”

杨戬暗自思忖,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嗯……同意!

“既然如此,这不失为一个好时机!”杨戬听罢点头称是。“弟子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


天上岁月容易过,一如沉香在天庭的这些天。

世间繁花几凋零,一如杨戬在人间的这些年。

二郎真君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总是给所有人都留好退路,而自己永远都无路可退。沉香救母时,他站在大义的立场上,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而后功成身退,也从不是想逃避什么。

哪个朝代的变法不是鲜血铸就,而今却是三界易法。人神妖三方势力涌动,他杨戬唯有在背后,才能够掌控如今的局面。

“新天条出世,看似三界安定,实则危机四伏。只是如今沉香在天庭,四下还不敢轻举妄动。但一旦新天条整理成册,新法铸成。势必有一场浩劫!”杨戬面色凝重,身前的细瓷茶盏在月色下泛着清辉。

“只是,谁也不能预料这场灾难是什么。”玉鼎眼前仿佛又是当年弱水下界时的情形,吞噬万物,民不聊生。转眼两千多年的岁月,于神仙漫长的生命不过沧海一瞬。

“可会与沉香有关?”杨戬道。

“还说功成身退,不问世事”玉鼎失笑,“还不是担心你的宝贝外甥。”杨戬听罢缓缓垂眸,“再不成器也是自家骨肉。”玉鼎听他言语里自动忽略刘彦昌,如何不知他心中怨念。烛火摇曳,映照着杨戬眼底有光。玉鼎柔声道:

“其实,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戬听罢抬起头,许是想看看玉鼎的表情,不知他这话几分玩味几分真心。却见他面色如常,言语也不轻挑。脑海里辗转而过那四年的岁月,细想来,从刘家村那个只想着当员外,在阴曹地府被吓得尿裤裆的混小子,到几经生死,劈山救母的小英雄。即便是再让自己劳心伤神,这其中总有他自己的执着与坚守。否则,就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了。

“你说,他是否已经察觉到三界动荡?”杨戬摇摇头,他自己也不清楚,沉香究竟几斤几两。血气方刚的年纪,感情用事的性子。难不成真指望他护佑三界?

“弟子不是不相信他,实在是不敢相信他。”玉鼎拍了拍杨戬的肩膀,一时也无话。

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那星河隐落,旭日东升。清晨的露水敲打在石阶上,伴着钟声呢哝,一清脆,一浑厚,一简短,一悠长。

杨戬终究放下茶盏,对玉鼎俯首行礼。“师父……”

玉鼎抬眼看他,在初秋温柔的晨光下,杨戬的身影格外消瘦却又格外挺拔。仿佛再大的创痛也不会让他倒下。此去不知福祸,可一如当年上天为官。玉鼎知道,这是他要去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过来”玉鼎招招手,将杨戬唤到身边。铺平了桌上的白纸,又将发髻上的毛笔拿下来。落笔苍劲,一气呵成。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杨戬略一沉吟,继而谢过。

这是杨戬第二次带着师父的嘱托离开玉泉山,彼时一切未知。他从不敢自负到认为一子落定,三界为棋。只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身败名裂,赢了的还是他,不是吗?

而今天下大局已定,他再度置下棋盘,不过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曾经大爱多一点,如今私心多一点。

如此想着,变幻了相貌。自然逃不过南天门前的照妖镜,也躲不过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想骗过众人自然不易。可一时半会也是瞒得过的。

珺落是在前往灌江口之前的某一天,在天庭把杨戬的事迹听了个大概。有人说这二郎真君风姿卓然,却心狠毒辣。有人说这二郎真君面若冠玉,却手段高明。

于是珺落便有幸在很凑巧的替老君转赠锦囊时,见到了这有着无数毁誉的二郎神杨戬。

………

珺落开始怀疑三界如今的审美趋势…这二郎真君贵气天成不假,可这相貌在平凡人里也不过中上。丝毫不是他们嘴里的少年模样,不过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罢了。反倒是而今那个端坐真君神殿的少年,眉眼间还勉强能瞧出众人“风姿卓然,面如冠玉”的夸赞。

只是珺落并不曾说什么,这舅甥俩谁生的好看些,实在是与她无干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沉香淡漠的声音打断了珺落的思绪。略一估算,已是寅时。“太子,已是寅时了。您可要歇息片刻?”沉香揉揉眼,虽不曾觉得困倦,可这上古的文字要编撰成册,实在让人头疼。

“珺落仙子,老君近日可有空闲?”自上次奉茶后,沉香思索着这么大个神殿,若当真无人也是乏味,后来才从老君那里得知珺落是他身边一个侍香的仙子,从凡间三清庙调上来的。如此才明白那日她说的“不怕被拆穿”是何意。加之老君授意,沉香便让珺落留了下来。这么个仙女,总比天牢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擎天力士来得养眼。

“师祖昨日去寻灵宝天尊下棋,想来今日也该回兜率宫了。”珺落将殿内的烛火点得更亮了些。素日听沉香说他舅舅从来都不喜欢太亮堂的地方,这神殿永远黑漆漆的。珺落只笑言,太子年轻,自然偏爱些亮丽堂皇的,便又替他添了许多灯盏。

“沉香从未问过您的年岁,称呼起来怕有所僭越。”既然是仙子,自然比他大了许多,直呼其名却也不稳妥。

“太子折煞小仙了,若算起年岁来,小仙今年也有三千五百六十岁了。”珺落整理好书案上的奏章,站立一旁。

“哦?”沉香微微一笑,“如此算来,您比我母亲还要年长一千来岁。”沉香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瞧了瞧珺落的相貌,倒也跟他母亲一般,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沉香有几个姨母,皆是母亲交好的姐妹,父亲那边却是独子,不曾有个姑姑伯伯。”沉香起身瞧着珺落笑意明媚,“既得老君偏疼,肯将仙子调来神殿,此后沉香唤仙子一声姑姑可好?”珺落听他言语里难掩的孩子气,哪里是初见时那般生冷的故作威严,不免失笑。“太子说好,自然是好的。”沉香听她应允,报之一笑。珺落瞧他眼下乌青,也是数日未曾歇息好的缘故。起身去厨房做了几样点心,配了盏牛乳茶。“虽说神仙之体不食五谷,可太子年岁尚小,成仙时日不多。想是偶尔也惦记着一日三餐。”沉香本也不觉得饿,可瞧着桌上精致的点心,却当真来了食欲。夹起个杏仁酥便放在嘴里,“姑姑以后唤我沉香便是,莫要那么多虚礼。”珺落笑着,也便是应下了。

“太子,圣母娘娘来了。”沉香听是母亲到来,心底涌上一丝难言的辛酸。沉吟片刻,连忙起身迎接。行至门口,杨婵已姗姗而来。“拜见母亲。”沉香抱拳施礼,转而迎了母亲进来。杨婵看着一身黑氅的孩儿,心底万般滋味。“我儿瞧着消瘦了”偌大的神殿,比杨戬在时更为空旷,好在烛光摇曳,瞧着也不那么凄冷。沉香扶着母亲坐下,“劳烦母亲挂心,沉香一切都好。只是母亲脱离囹圄时日不多,恰逢舅舅丧期。而后沉香又上天整理天条,不能侍奉父母身侧。是沉香的不是。”杨婵看着长大了的儿子,心底稍慰。想如从前一般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被飞凤冠阻开。终究停留在他面颊上,不知为何,忽想起自己曾来神殿,瞧见杨戬处理公务,见他疲惫的肩膀酸痛,想替他揉一揉。却是银甲隔断,无从下手。往事重现,难免伤情。

“母亲怎么了?可是沉香说错话了。”沉香见她不语,神色又含着难以言说的悲伤,知她是想起了杨戬。却也不提。

“娘是瞧着沉香长大了,高兴。”杨婵拍了拍沉香的手,一低头却瞧见桌上的点心。“娘误了你吃东西,这些都凉了。”说着一挥衣袖,桌上的冷食已重新有了温度。沉香见此,方忆起珺落。“沉香正要跟娘说一个人,老君指了他座下侍香的姑姑来神殿照顾沉香,这几日沉香在天庭,承蒙姑姑关照。”回过头,却不见了珺落的影子。杨婵听罢也是开心,贸然一个人上天来,确实是怕他无人照顾。“既是如此,娘也安心。自你走后,爹和娘虽挂心,可奈何灌江口和华山皆有百姓的祈愿文书,难以脱身。着你灵芝姨母将华山的文书送至灌江口,这两边加起来,也够我和你父亲忙了。”沉香听了安抚母亲道“娘不必挂心,我们自然都该在其位谋其政。”沉香哪里会不知道,灌江口和华山再怎么说都是凡间地界,盖母亲与舅父之功,百姓安宁。虽说忙碌,却不至此。只是母亲恐神殿引起过往伤情,不肯来罢了。

“父亲可安好?”沉香道。

杨婵:“你安心,你父亲一切都好。”

杨婵瞧着儿子如今的模样,算来,他今年已有二十六岁了。自是无限风光的好年纪。

“小玉已经走了六年了,你心里……”沉香听母亲提起小玉,忽觉伤感。是啊,都六年了。那个曾在他身侧浅笑如花,言语温柔的女子,后来与他针锋相对,兵刃相向的女子。最后的最后,化作灯芯与他合二为一,给了他最后的成全。

“娘,小玉都是为了我……”“娘知道”杨婵想起那个灵动温婉的华山女妖,有着与她母亲一样的美丽与善良,却也有着与她母亲一样的红颜薄命。皆是情字磨人。“娘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些。”杨婵端起身侧的牛乳茶,喂给沉香。起初两人都不自在,想来别后二十余年,母子之间该有的温情少之又少。后来沉香瞧着面前容貌绝美的母亲,有着二十来岁女儿的面貌,眼底的沧桑却到底透露着,她不再年轻。

母子二人寒暄着,不觉时光流逝。

新天条所有条目已被沉香誊写完毕,需将所有规则刑法重新归纳。如此沉香倒是犯了难。这抄抄写写的事情做来容易,可他并无管理天条的经验,如此还需参照旧天条的样板格式逐条誊写,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功夫。如此想着,便在次日递交了奏折,道七彩石上的天条已抄录完毕,需尽快分类。请旨下界整理,也好节省时日。玉帝准奏。

沉香随即下界暂居灌江口,三圣母便和刘彦昌回了华山圣母庙,后话不提。


终究是千年割不断的牵绊,纵然一腔愁绪,几番离索,也无法阻断那份植入内心的记挂。杨戬降下云头,在一处茶亭落脚。“五岳归来不看山”,昔日被天神三千铁骑踏平的华山,已不是当年的落魄模样。恍然间,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入目繁华。

“老板,来壶茶。”杨戬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似是不习惯凡尘喧嚣,刻意避人耳目。如此几盏茶饮罢,也算慰藉了一路风尘。

行至圣母庙,香火鼎盛。自沉香救母后,圣母庙重建,且在一旁供上了沉香的牌位。劈山救母,孝感动天,多好的结局。

杨戬望着庙中的神像,如画的眉眼,温婉含笑。这样的美貌,曾让杨戬忧心而又骄傲。忧心许是年少时学艺未成,恐妹妹因这一副美艳皮囊被坏人惦记。骄傲便是后来,瞧着三妹脱离凡胎,道不尽的仙姿玉质,即便站在那广寒宫主身侧也毫不逊色。也难怪他与沉香提起三圣母时,都忍不住赞一句,“你娘是三界少有的大美人。”

一时竟是思绪万千,杨戬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焚了香烛。故人面貌不似从前,眼里的那份温柔宠溺却丝毫不减。杨戬凝视着雕像,嘴角噙着苦涩的笑意。

“圣母娘娘在上,鄙人此去,欲连骨肉,续前缘。一赎余罪,二讨旧债,三拾昔日情分。却不知前程如何?”摇落签筒,自然签签皆空。香烟缭绕中,杨婵的面容仿佛变的灵动,一如昔年模样。絮絮低语罢,杨戬留恋的望了一眼神像,转身离去。天目神通的他,如何不知三圣母不曾在宫中。签无人解,祷告自然也无人听来。

若她在,他又如何肯来?

仿佛落荒而逃般的离开,行至庙门外数百步才稍作停留。杨戬颓然的瞧着圣母宫的雕梁画栋,仿佛一场悠远的梦。他自然不会去打扰杨婵的生活,自他知道杨婵嫁给了刘彦昌,自他铁骑三千兵临华山,自他从残破的茅屋内拾到了已经烧焦的风铃。三块桃木,中间一个“心”字红的刺眼。那一刻他便知道,三圣母有自己的家了,她不要这个哥哥。

杨戬收敛了情绪,理了理衣襟。一身月白色长衫,全无昔日华贵。他不是二郎神,便不着道家服饰。亦不是司法天神,穿不得银色龙纹。如此一身轻衫,也算得落拓。

“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源妙道真君,怎得如今想看妹妹一眼都偷偷摸摸。”杨戬闻声望去,几千年来的作战经验让他不由得警醒,灵识一动已将三尖两刃刀架上来人脖颈。

“别,别!别动手!”珺落斜睨着杨戬,本也就出言戏弄两句,怎得就当了真。“是你?”杨戬方认出是那日在街上为自己解签的坤道。如此收了神通,将兵器化回墟鼎。

“你是何人?怎知我身份?”杨戬背过身去,自是不屑她会逃跑。珺落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小仙是三清庙的侍香仙子,前些日子被调去真君神殿当值。”

真君神殿?

………沉香!

杨戬眉心微微松动,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眼神里的情绪已温软如水。

“真君不信?”珺落见他不语,知他生疑。便将神殿令牌递于他。真君神殿担任天庭重大事宜,除了沉香有本事跑进去变个令牌,还能有谁有胆子拿令牌骗这正主儿?

杨戬接过细看一番,略一施法,令牌背后的流云纹清晰可见。

仔细想来,而今也没有人有必要过来骗自己一骗,自己的担忧也实属多余。如此想着回过身,依旧神色淡漠“老君叫你来寻我作甚?”杨戬将令牌还给珺落,话里的生分不曾减弱半分。“真君果然耳聪目明,心思缜密。”珺落笑道。自己不过提了句曾是三清庙的侍女,后又涉及他心尖尖上的外甥。他却也不曾被自己在神殿当值搅了判断力。“可否借一步说话?”杨戬自昆仑一战,六年未曾离开玉泉山,三界内的情形早不能说是了然于心。既是老君授意她来,必有什么非自己知道不可的事。如此,随着珺落的脚步便去了。

且说这三圣母与夫婿回到圣母庙,侍女灵芝匆匆来报。“方才来人求签,娘娘不在,无法可解。”杨婵听了蹙眉,“寻常的签你解了便是,何须我来?”灵芝摇摇头,“此人命数驳杂,属下无能。”

杨婵接过三支空签,施了法术,依旧空白。夫妻二人皆是疑惑,却见杨婵广袖一挥,神像前现一水镜。杨戬来此求签的画面便清晰浮现了。

“圣母娘娘在上,鄙人此去,欲连骨肉,续前缘。一赎余罪,二讨旧债,三拾昔日情分。却不知前程如何?”

杨婵看罢松了口气,“还好,不过寻常俗事。既遇我不在庙中,无签可解,也是无缘。”

杨婵浅笑,忽抬头撞上那人眼眸,对视间如火光流转,那眼神直摄心魄。杨婵一惊掷下手中竹签。翻身便要倒过去。刘彦昌连忙扶住妻子,连声轻唤。杨婵定定的望着水镜里的人,嘴唇颤抖,面上惊喜参半 。“二……二哥……”刘彦昌扶她坐在榻上,瞧她望着水镜眼睛也不眨一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个不停。刘彦昌望着水镜锁紧了眉头,“娘子,娘子!”板正她的身子朝着自己,刘彦昌摸摸她的额头,语气焦急。“你怎的糊涂了?舅兄肉身成圣时不过弱冠,虽有催龄掌的缘故看起来也三十不足。你瞧那人年岁得逾五十,相貌气质更不及舅兄万一,如何是你二哥?”杨婵方才定神,看清那人容貌,除了一双眼睛,当真再无特别之处。

忽觉一阵眩晕,整个人瘫在刘彦昌身侧,再难说出话来。泪眼朦胧里,抓着丈夫衣袖的手也不由得一松。此人周身仙气全无,相貌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可能是杨戬。杨戬又如何能来这庙里求签呢?

“好了,不要再想了,先休息一会吧。”刘彦昌柔声安抚着她,转身铺好了被褥,扶着她躺下。

为什么?那人相貌平平,背影甚至都有些佝偻,可怎么那样一副样子,会让她想到她芝兰玉树般的二哥呢?


沉香于灌江口整理新天条,转眼数月过去,总算功德圆满。方一出庙门,便接到灵芝令牌。沉香皱了皱眉,许久未出门,眼睛被太阳刺的生疼。略一施法解了令牌,却是灵芝的声音。“娘娘抱恙,太子速归!”沉香听罢马不停蹄的离开了灌江口,往华山飞奔而去。

人还未进雪映宫,焦急的声音便传入屋内。“我娘怎么了?”刘彦昌听得沉香的声音,赶忙迎出来。“快去看看你娘”沉香坐在塌上,搭了脉。又仔细检查母亲是否有内伤外伤。如此一通折腾下来,却并非沉香预料的那般严重。“还好,只是忧思过度,气郁攻心。”沉香松了口气,“爹,我娘她怎么了?”

刘彦昌将三日前杨婵如何于那水镜里见到一男子,口口声声喊着二哥,又如何郁郁寡欢病倒的,一五一十告诉了沉香。沉香听罢面色凝重,母亲会将他认成舅舅,那自然是有原因的。“爹,那人当真不是舅舅吗?”刘彦昌连忙否认,“沉香,我如何能不认识你舅舅。”“若是他变化了呢?”

灵芝亦是道“太子,若当真变化了,老爷瞧不出来,娘娘和我等还会瞧不出来吗?”沉香听着也一时语塞,看着沉睡的母亲,透过她眉目仿佛又是那人沉水河畔的清浅笑意。

“罢了,先等娘醒过来吧。”

话说上回珺落自圣母宫外与杨戬碰面,二人也不隐瞒身份来意,于山下挑了个酒楼,便畅谈起来。

“老君想尽办法逼我回天庭,定是知道了新天条出世,三界必临一浩劫。”珺落不置可否,自顾自言道“真君大费周章,不惜去堕仙泉洗去周身仙气,又封印了七成法力。还以西域易容术变幻了相貌,就为了不让他们认出你?”

杨戬忆起辞别玉鼎时,玉鼎恐杨戬逃不过火眼金睛和照妖镜,露了马脚。便以此法告知,杨戬自知封印法力会损伤修为,却也别无他法。“这一身本事,而今留着也是无用了。封印了也无妨。”珺落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端起茶盏抿了几口。

“劳烦仙子转告老君,杨戬安排好一些事情,自然会设法回到天庭。”话毕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珺落,杨戬的目光带了些不同寻常的情感“仙子…在神殿当值?”珺落听他如此一问,笑靥清浅,指尖轻拂过茶盏上的青色印花。

沉默了片刻,忽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即便是变幻了相貌,这样的眼神,终究是杨戬。珺落点点头,“太子年少,初入仕途。父母都不在身边,老君着小仙照拂一二。”杨戬眼里有光,继而朝着珺落一抱拳,“如此,多谢仙子。”

珺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谢打了个猝不及防,想清其中缘由便也付之一笑。“真君待太子有教养之恩,慈父之情。小仙不过恻隐之心,绵薄之力。实在担不起真君道谢。”杨戬听罢微微一笑,窗外正是夕阳西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杨戬眉心那份郁结数百年不曾散去,本以为功成身退,此后恩怨不欠。而今看来,他依旧得担起那份护佑三界的责任,去守护他大爱的芸芸众生。

杨戬思及此处,突然灵机一动。回过头,看着珺落。“敢问仙子,沉香……他可知仙子来历?”

珺落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自己来自何处,甚至除了老君,根本没人知道她是谁。素日只说是三清庙的侍女罢了!

珺落摇了摇头,片刻却解得杨戬话外之意。“真君的意思是……”

杨戬自然胸有成竹,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回到神殿,在沉香那里谋个一官半职,才能靠近新天条。若有珺落相助,便不必大费周章。

凌霄殿上,沉香一身银甲,黑氅垂地。面目较初来天庭更为清冷。若说那时有三分像杨戬,而今怎么也有五分了。

“沉香,新天条出世,朕欲大赦天下。所有曾经触犯天条的神仙凡人,皆可一一赦免。朕将这件事交给你,你办的如何了?”

“禀陛下,恕小神直言,若轻易将曾经触犯天条的神仙赦免,恐怕会引起三界动荡。小神请陛下三思!”沉香此言一出,朝堂上顷刻哗然。

“沉香”王母笑道,“这触犯天条的人里,尚有你们一家。虽说掌管天条该公正无私,但本宫和陛下念你为人子女,也许你有恻隐之心。”沉香不卑不亢,淡然一笑道“沉香不敢徇私,新天条有条目注明,仙凡通婚,只限一世。若凡人修成正果,只有子辈可修炼成仙,其余孙辈后代皆斩断仙根。且新天条明令,无功德业绩的凡人不得成仙。”玉帝听罢朗笑, “如此,你父亲尚吃了仙药得了长生,你既得大赦之恩,其余人也便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沉香垂眸,于袖中取出仙药。“灵丹在此,今特奉还陛下。家父无功无德,若要成仙名不副实。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玉帝王母一时语塞,却听沉香接着道“昔日牛郎织女的两个孩子守在天河两端,虽修炼几百年也不曾得正果,只凭靠天界仙泽得以长生,可见其并无仙根,小神已着人将他们放下凡间。至于小神的母亲三圣母,小神已封其法力。待这一世父亲寿终,可通过天河试骨后再看其是否足够资格重回仙班。华山事宜,已着侍女灵芝代为处理。”

沉香话音刚落,朝堂上的人早已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哪吒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一瞬间仿佛觉得从不曾认识过他。

沉香将手中的奏折呈上,“那几个在钱塘县打翻玉皇庙贡品的凡人已处死,驱散魂魄。奏折上有城隍笔录,请陛下过目。”

沉香话音刚落,玉帝就将手中的奏折打翻了。“刘沉香!”王母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陛下与本宫让你小惩大诫,你如何敢随意伤害凡人性命?”

沉香听罢不语,倒是玉帝颤抖着手看罢奏折,心下了然。“也罢,沉香处理的并无不妥。”王母几乎以为玉帝是傻了。呆呆坐回自己的位置,直勾勾的看着沉香。

玉帝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戬家的人,一个两个都是什么毛病?带着一帮人反天,说什么天条不公,要他赦免这个赦免那个。他顺应时势大赦天下,怎得一个个又给他讲起规矩了?

退朝后,沉香走出南天门,被哪吒一杆红缨枪挡在身前。“刘沉香!”

沉香知是来者不善,也不多言,推开他便走。“站住!”哪吒疾步走到他身前,愤怒的仿佛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三太子,请你让开。”哪吒看着这双几乎与杨戬一模一样的眼睛,相较杨戬的目光深邃,沉香眼神很浅,浅得让人一看便知晓里面藏了诸多。“好,好一个刘沉香,好一个劈山救母的孝子,心怀三界的英雄,我哪吒只当瞎了这双眼!”

沉香朝着他离开的身影望去,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瑶池

“臣妾不明白,陛下怎么能纵着沉香这么胡闹呢?”王母靠在攒金针的软枕上,轻揉着太阳穴。“娘娘请看!”玉帝将方才沉香递上的奏折递给王母。王母接过奏折,却见字字俊逸,不同于杨戬笔力苍劲。王母看罢奏章,这才松了口气。

“即是如此,他为何不直接说明?”玉帝目光炯炯,手里转动着琉璃盏。“魑魅魍魉四鬼本是他年幼得道时大闹地府放出,当初命他尽数抓回,却漏了四个。假托凡人身躯,为非作歹。醉酒之后不甚进了玉皇庙砸翻贡品被侍卫察觉。想当初,监督他收服恶鬼的就是李靖父子,若现在说恶鬼作乱,岂不是连累了他们。”

王母听完轻蔑一笑,“他如此做,别人又未必领他的情。”玉帝饮罢杯中琼浆,再不言语。

真君神殿

“沉香,你回来了!”珺落笑着迎出来。“姑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动静?”沉香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软榻上,眼里是泛红的血丝。“诸事安好,你且放心。”珺落沏了茶递给他,“新天条已整理成册?”沉香点点头,眼里却无半分轻松的样子。珺落也不多问,收拾好就坐在一旁开始缝制被套。

“这是?”沉香疑惑的瞧着珺落手里的动作。“这神殿里的东西,都是真君的旧物,我知道你舍不得换,可很多东西多年未用到底旧了,我全都洗了一遍,重新缝补一下。”沉香心里温暖,却也只浅浅一笑。

珺落看着他神色憔悴,老君的叮咛又在耳畔响起。“只怕他日子久了了,知晓了一些旧事。又变着法折腾自己,杨戬回去之前,你得多多提点他。”

珺落思绪至此,叹息一声。“我记得在兜率宫时,也曾听老君提起你母亲与娘舅年少时的一些往事。他们皆是心怀三界之人,治理弱水,救助百姓。我时常想,这样的两个人,必定是用生命爱着这个繁华人世,爱着三界芸芸众生。”珺落刺破最后一针,执了剪刀将线头剪断。“过往已矣,我们无论是活在愧疚中也好,悔恨中也罢,都无济于事。”

沉香点点头,回头望向密室,深锁的门。那人生命里多少苦辣酸甜,皆锁在那一隅之地。尘封的那些,他或许不愿提及,又或许,是不能提及。

“对了,刚才下方土地禀奏,青城山出了个妖怪,法力高强。于那处为非作歹多时了。”

沉香收起倦容,意念微动换了身行头。恍然间又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我下去看看。”

“等等!”珺落走上前去,替他整了整衣襟。“太子这般,天上地下来回跑。身边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那些天兵天将又是不顶事的,如此下去,怎么吃得消呢?”

沉香望着空荡荡的真君神殿,心底突然也格外悲凉。“姑姑说的是,待我这次回来,想办法往神殿添些人手。”

珺落听罢莞尔一笑,“眼下就有一个。”

沉香:“哦?”

珺落娓娓道来,“小仙有个舅舅,昔日在元始天尊座下修行,现居齐云山。若太子信得过,我就叫他上来,我们舅甥俩,自然愿为太子马首是瞻!”

“舅舅……”沉香唇齿间锈灼二字,忽然鼻子一酸。继而略整了整姿态,“沉香承蒙姑姑照顾,若能再得高人扶持,自然感激不尽。”

珺落听罢福了福身子,“如此,多谢太子。”

华山

“噗~舅舅!!!”杨戬一口茶险些喷到珺落脸上。

沉香下界除妖后,珺落便如她所说,下界去寻杨戬。二人约好在客栈见面。看着杨戬的反应,珺落自然也不知道当时是那根筋不对……

“那…不然呢?”珺落尴尬的笑笑,“难不成,是爹爹?”杨戬嘴角略微抽搐……“再说了,沉香对“舅舅”的感情比较特殊嘛。我也算给他提个醒儿啊!”

杨戬白了珺落一眼,表情突然变得及其复杂。“嗯,那你说,他叫你姑姑,你叫我舅舅。”杨戬笑的纯良无害,“那他该叫我什么?”

珺落:…………

额……

啊?!!!

“…这个…”珺落只差被杨戬的眼神秒成渣渣。“辈分这个……我,弄不太清楚。”珺落干笑两声,自知理亏。

“算了算了,舅舅便舅舅吧”。杨戬无奈的摇摇头,望着茶水里倒映的这张五十多岁的脸,再看看眼前比自己大了一千来岁,面容宛若少女的珺落,突如其来的一种悲凉感让他从头冷到脚。


“拜见师父!”杨戬回到玉泉山,朝着玉鼎行礼。抖落一身风尘,面目如旧。玉鼎见他归来,知是万事俱备,轻笑两声。“可是都安排好了?”杨戬点头称是。

“如今一切都准备妥当,弟子不日便将重回真君神殿。”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戬,眼神里竟有几分期待。玉鼎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这徒儿,终究是舍不下骨肉亲情,三界众生。

看吧,不过消停了八九年,如今竟又要回去了。

玉鼎止住了那声叹息,转而道“沉香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杨戬提起沉香,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此番却不同往日。“听闻新天条已整理成册,只差个时日,颁布实施。”玉鼎听了略松了口气,转而也忧虑起来。“也就是说,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三界了。”

杨戬盘腿坐在蒲团上,目光有些混沌。如今的形势,他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甚至连一成把握都没有!没人能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一如弱水下界,宝莲灯应劫而生。可在此之前,就算是守了宝莲灯一千年的太乙真人,也不能推算出这场灾难是什么。

“对了,师父。弟子一直有一疑惑,想要向师父请教。”玉鼎点点头,“你说吧。”

杨戬身子往前倾了倾,“当年,宝莲灯如何会流落金光洞呢?”听他如此一问,一向博学的玉鼎真人竟也犯了难。要说这宝莲灯,可是女娲身侧至宝,法力无边。无故被封了灵识投入金光洞,的确值得深思。

玉鼎颇有些难为情,继而眨眼笑道“不知道”。

“啊?”杨戬实在惊奇,何等稀奇神秘的事,连他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三界各路八卦的师父都能不知道。但想起自己学艺之时,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师父……杨戬释怀了。

“师父,弟子…还有一事!”杨戬从袖子里取出锦囊。也顾不得玉鼎汗颜,这徒弟,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事?如此想着,却见杨戬递了张签给他。玉鼎真人满腹狐疑的接过,继而用蜜汁口音念到“菱花镜破复重圆,顷刻云遮月半边。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咦?”玉鼎琢磨着签文内容,表情复杂。

“师父,有何不妥吗?”杨戬道。

“这签是谁给你的?”

杨戬:“就是我师伯祖,太上老君”。

玉鼎转了转眼珠,一副八卦的模样又顷刻跃然。“徒儿!你最近…遇到过什么人没有?”杨戬迟疑片刻,继而道“老君座下有一侍香仙子,现在神殿当值。弟子正是得她相助,才能想到法子回神殿。”

玉鼎用蒲扇遮住半张脸,一个“嗯”字带着鼻音,在喉咙里高低起伏甚是猥琐。

“如此,这后两句不就解了。”杨戬低头一看,在心里过了两遍,果然如此。

“至于前两句,怕是不应在你身上。”玉鼎说罢,将签文还给杨戬。“后两句应了,前两句也不远了。”说着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

杨戬低下头,指尖扫过前两行字,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真君神殿

沉香一身寝衣靠在床榻上,清冷的月光下,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

天河两端,牛郎织女悲恸的哭泣声仿佛还响在耳畔。暗夜有流星滑落,坠入凡尘,在陨落的寂静里伴随着凡人的欢声笑语了无声息。沉香知道,流星是神仙的眼泪。

“对不起……”沉香闭上眼,复又睁开。床头那副字生生刺入眼眶,“一如既往,忍辱负重。”沉香咬了咬嘴唇,不曾落下泪来,心底却如渗血一般潮湿了一片。

“一定是平时练功的时候总是差不多差不多,到关键时候,就总是差一点!”

“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下都不知道,还妄想救出你娘,别做梦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来看看你。”

……

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司法天神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不过是有人覆棋盘,运帷幄,绝天一算罢了……

沉香突然觉得,过去的那些年,像个笑话一样。只撕破一个口,就能让全天下人笑掉大牙。

什么劈山救母孝感动天,不过是有人洒了一路鲜血,但求自己不要有他那样一生一世的遗憾。

“我知道,您是嫌我没出息。”沉香缩成一团躺在角落里,“可我没您那样的本事……我也知道的……”

时光的画卷碾开一年又一年,过往散成回忆,终究斑驳。

他的世界,从来便是那么大,幼时在刘家村那样一个小村落里,看着别人家庭圆满。偶尔争吵打闹,或是兄弟之间为争一个鸡腿打架,或是夫妻俩为了做生意算错了账吵闹。

父亲靠着买灯笼营生,却总想着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买一只烧鸡,他把好的都挑着吃完,父亲便吃剩下的。逢年过节,他吃白面馒头,父亲便吃窝头。

他就想啊,什么时候能像村里那户员外一样,衣食不缺。

他不喜欢读书,书里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没有。

书里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他没有。

书里有沙场,有山水,有锦帽貂裘,有天梯石栈,有大漠孤烟直,有长河落日圆……

而他只有一双望不长远的眼睛,数着花谢花飞,看着云舒云卷。刘家村是他最不想看的风景,也是他唯一的风景。

每次看着学堂里有母亲来接放学的孩子,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他也小跑着冲过去抱住父亲,爬在他背上。头埋在他肩窝里,把眼泪收起来。在背上咯吱着父亲,父亲一笑他便跟着笑。与其他人同父母在一起的欢声笑语搅在一起,他便觉得,他好像也是幸福的。

每年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来他们家买孔明灯,那灯就那么小小的一盏,飞呀飞呀,就走的老远了。他便在烟花绚烂里,追着孔明灯满村乱跑。爆竹的气息一浓,他就知道,没有 娘 的日子,总算又过去了一年。

沉香裹紧了被子,把头埋在枕头上。脸颊被枕头上绣的花样磨的生疼。这床铺被珺落晒洗过,有皂角的香气。

沉香紧闭上眼,就想这样躲进黑暗里。连一丝缝隙也不要留出。

多好啊,日子一天天过着,等天庭再迎来一次日出时,背负着愧疚的日子,就又过去了一年了。

杨戬离开玉泉山后,便和珺落回到了天庭。那一日,天上布满了七彩的朝霞。很像杨戬第一次上天做司法天神的时候。

“太子,小仙已将舅父带来了。”珺落站在门口略一拱手,话音刚落便听沉香道“姑姑进来吧。”

杨戬听见那孩子熟悉的声线,走进神殿时的脚步,竟不自觉的颤抖。这是真君神殿,也是灌江口的杨府。他平生最幸福,最温暖。最寂寞,最冷清的日子,都在这里。此去一别,竟已十年光景。

“太子殿下。”杨戬与珺落一同进殿,这里摆设一如往常,不曾有半分改动。沉香此刻,便坐在他曾经坐过三百年的位子上。

眼看珺落带着杨戬进来,沉香连忙起身迎接。“沉香未曾远迎,多有得罪。”杨戬依旧拱手,“殿下客气了。”抬起眼眸,阔别十载的舅甥二人终得相见。杨戬打量着眼前的孩子,从前不过到他肩膀的高度,而今却已与他比肩。眉眼里几分成熟,点缀的他丰神俊逸。

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沉香望着杨戬的眼睛,竟有一瞬失神,连同他周身的气息……

这种感觉太熟悉,太像一个远去的故人。即便眼前人没有他的仪容清俊,也没有他的相貌堂堂。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沉香目光几乎凝固,杨戬略低垂下眼,生怕自己欣喜的情绪流露半分。

尘满面,鬓如霜,十年生死两茫茫!

神殿里灯花一爆,于静默中打断了杨戬的思绪。终是抬起头,看着眼前人,温柔一笑,“在下,司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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