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春天,爸爸已经二十岁了,林妞妞也已十八岁了,太爷急不可耐地张罗起爸爸的婚事。
先是催促他们俩,去镇政府领取了结婚证明,然后,又将兑回的另一锭银子钱,揣在怀里,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
太爷将爸爸叫到身边,又喊隔壁的张大婶过来,看了一个良辰吉日,作为爸爸结婚的日子。并吩咐张大婶领着爸爸和林妞妞,到百货公司,为他们俩每人扯了一身布料,到南街裁缝铺,为他们量体裁衣,各做了一套结婚穿的新衣。
结婚的日子还算热闹,太爷在自家院子摆了十几张八仙桌,远近亲戚和左邻右舍,能请的,都请了个遍。
张大婶代为娘家人,送林妞妞过了门。
一挂鞭炮响过,爸爸与林妞妞,算是正式结婚了。
林妞妞,这位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姑娘,正式成了爸爸的妻子。而写到这里,我也该改口了,因为,我的妈妈就是林妞妞呀。
太爷办完爸爸婚事的第二天,就颓然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他就像一盏油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跳闪着的灯芯,即将熄灭了。
太爷好像完成了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使命一般,那样坦然,也许,他正对着太奶,还有我的爷爷奶奶,默默地诉说,孙儿的婚事我替你们办完啦,我也该走啦,去另一个世界看望你们了……
左邻右舍都非常惊讶,一向心性刚强的太爷,说没就没了。
爸爸结婚与太爷去世,仅仅相隔了两天时间啊!
最伤心的,自然是爸爸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太爷的遗容,痛彻心扉的哭声传遍了街坊四邻,人们无不为之动情落泪。
浑身孝衣的爸爸,当时倚靠在门框边,用手使劲捶打着门板,边哭边喊:“爷爷啊,你让孙儿今后可怎么活呀?”……
是啊,今后怎么活呢?
爸爸与妈妈刚刚结婚,就不得不寻找这么一个既残酷又现实的生活答案。
他们知道,在城关镇的地盘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出头之日,更没有养家糊口的来源,怎么办啊?
办完太爷“五期”的那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吃粮不愁的荒村。
对,去荒村落户,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靠自己的一身力气,足以养活了两口人。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喝了一碗玉米面菜糊,就踏上了去荒村的路。
临近中午时分,爸爸终于再次走进了荒村。
当他走进那个土崖下的宽大院场时,荒村的一大帮男女老少正端着饭碗,围拢在场堰边的大槐树下吃饭。
一块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头上,放了一大筐热腾腾的玉米面蒸馍,一大盘粉条炖白菜,也正冒着热气,大伙端着的碗里,是香喷喷的玉米糁子饭。
生产队长冯长锁认出了爸爸,他连忙招呼爸爸:“来了,有福,快,先吃饭吧。”
要知道,爸爸已经连续四年,带着妈妈,在荒村拾庄稼了,荒村也就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认识爸爸。
爸爸嘴上推辞着,“不吃,不吃”,可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不争气,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碾上的饭菜。
还是冯长锁大气。他盛了一碗饭,递给我爸爸,说:“吃吧,到咱荒村,还客气啥哩。”
爸爸只好接过饭碗,腼腆地吃起来。
“过来有啥事吗,有福?”
爸爸急忙接过话茬,直截了当地说:“冯队长,我今儿过来,就是专门跟你商量落户荒村的事。”
冯长锁一听,乐了。
“好啊,你都说了几年了,这回下决心啦?”
“下决心啦!”爸爸赶紧说。
“那好,我下午就领你去咱太平大队那儿登记一下,这事就算成啦。”
爸爸惊讶地问:“就这么简单?”
冯长锁哈哈一笑:“咱们这荒山野岭的,最缺的是劳力,你身强力壮,能顶个重活计用,咱们当然欢迎你了。”
冯长锁突然话头一转,皱着眉头说:“可有一点,这儿住房紧缺,你要真来,唯一能住的,就是院场西头那个古宅了。”
冯长锁说着,用手指了指西头那个孤零零的院落。
爸爸顺着冯长锁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座古朴考究的院落映入眼帘,院子的大门十分讲究,很像书本上看过的古代有钱人家的垂花门,大门上方的边框全都是用木料精心雕成的花鸟鱼虫装饰而成,大门厚重而阔气。
但大门紧锁,红色的门漆早已斑驳脱落,门楼上的枯草在微风吹拂下,不停地摇曳着,甚至门框边上那巨大的蜘蛛网都看得十分清楚。
爸爸不解地问:“这么好的房子,怎么没人住呢?”
冯长锁诡异地一笑说:“你先住着,随后我再慢慢给你说。”
当冯长锁和爸爸从大队部办完落户手续,再回到荒村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一抹血红的晚霞正在天际燃烧着……
冯长锁取过古宅的钥匙,将久未开过的大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标准的四合院。
上房是五间硬山式建筑。青砖灰瓦,门窗雕花,但早已朽败。高大的屋脊之上,装点着狻猊、斗牛、獬豸、凤凰和狎鱼,显得格外刺眼。房檐下两侧堆放着杂草和枯木,仅剩一条一人宽的路,可以走近房门。
东西两厢,各是三间瓦房,可惜已经坍塌,残瓦断木,斜卧于厢房之内。斑驳的夕阳,透过断壁残垣,映照在四合院内的荒草之上。
冯长锁带着爸爸,走到上房门口,再次打开门锁,里面光线很暗,稍适应了一会,才看清里边的摆设。
正厅内靠西墙根,放着一个木桌子,桌子上边,放着一个油漆脱落的红木箱子。东墙根,则盘了一个做饭案板。靠近门口的西侧,则是用泥坯制成的锅灶。
正厅两侧,东西两间,各用一个木隔扇与正厅分开。西里间靠窗子,盘了一个大砖炕,炕上则七歪八扭地放着半片烂席。紧挨着砖炕,放着一个三斗书桌,别无他物。而东里间,则空空如也,啥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是正房顶部,全部用木板制作了木板棚楼。
爸爸看完整个院落,感觉很满意,就笑着对冯长锁说:“这儿住一户人正合适,我就住这里。”
“那好,我这就招呼村里人帮你收拾一下。”
冯长锁一声吆喝,立即跑来了七八个汉子,他们在上房立即打扫起了卫生。有的扫地,有的洒水,有的擦桌子,不一会儿,屋子已经收拾得像个样子了。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
冯长锁对爸爸说:“有福啊,天已黑了,你不行就住到这里吧,我一会先借给你一床被子,再给你一个煤油灯,将就一晚上,你看如何?”
爸爸想到回去的路,坎坷不平,又要穿过两个树林,黑灯瞎火的,就决定住在这里。
众邻里收拾完屋子,都各回各家去了。
忙了一天的爸爸,先栓上大门,再栓上屋门,熄灭了油灯,一身疲倦地躺倒在炕上,边躺边想着将来的生活该如何安顿……
爸爸太累了,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他就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了。
正在此时,他恍惚看见一个两米多高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他睡觉的西里间,他的睡意瞬间被惊恐得无影无踪。
他极力睁大眼睛,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这个黑影的面貌,正在他诧异之际,那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近炕边,只见黑影像一座大山一样,猛地扑向爸爸,爸爸顿时感觉胸脯上有千斤重物压来,连呼吸都感觉十分困难。
爸爸想极力摆脱黑影的压迫,他用尽浑身的力气,试图向左侧翻动,但黑影立即向左侧压过来,再试图向右侧翻动,而黑影又立刻向右侧压过来,继而,爸爸又试图撑起手臂坐起来,但黑影那千斤之力,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难道今晚就让这黑影给压死不成吗?
爸爸此时,头脑冷静下来,他慢慢在黑影压迫下向炕边挪动,再挪动,终于,他的两条腿挨着了地面,有了地面作支撑,爸爸终于大吼一声,用尽毕生的力气,将身上的黑影摔了出去,只听刚才盖在身上的被褥被“唰”地一声,扔到了对面的墙上,而那个高大的黑影则飞速窜向外间厅房,爸爸一时怒火中烧,他随即大喊一声“哪里去?”就顺势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