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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抹光亮

木雨书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十六岁的农村女孩刘芳,因为偷吃了一张白面饼,被父亲和大伯追打着逃离。另一边,在城市生活的二十七岁的郑楠,此时正苦苦挣扎在生存和婚姻的旋涡。刘芳一心想要在城里立足,不惜用年轻的身体一次次去换。郑楠想让一再伤害自己的老公从生活中彻底消失,且又零损失。郑楠有意靠近刘芳,然而刘芳的做法让郑楠瞠目结舌,胆战心惊。两个女人兜兜转转相遇,又兜兜转转分开。心机,背叛,报复,侮辱……两个背景完全不同的女人,一起遭遇,一起成长,而后一起幻灭……

主角:郑楠,刘芳   更新:2023-03-21 19: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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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郑楠,刘芳的其他类型小说《有一抹光亮》,由网络作家“木雨书”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十六岁的农村女孩刘芳,因为偷吃了一张白面饼,被父亲和大伯追打着逃离。另一边,在城市生活的二十七岁的郑楠,此时正苦苦挣扎在生存和婚姻的旋涡。刘芳一心想要在城里立足,不惜用年轻的身体一次次去换。郑楠想让一再伤害自己的老公从生活中彻底消失,且又零损失。郑楠有意靠近刘芳,然而刘芳的做法让郑楠瞠目结舌,胆战心惊。两个女人兜兜转转相遇,又兜兜转转分开。心机,背叛,报复,侮辱……两个背景完全不同的女人,一起遭遇,一起成长,而后一起幻灭……

《有一抹光亮》精彩片段

刘芳的命运转折,发生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

磕磕绊绊的读完小学,十六岁的刘芳在家闲了两年了,她每天的任务是上午两筐猪草,下午捡够第二天用的柴火。

中午时分,刘芳背着猪草刚进门,就看见母亲蹲在院子里摆弄堆在墙角的一些碎砖头。

刘家的院子不大,泥土地,一下雨就两脚泥。

刘芳娘看见村头的妮子家,院子里走路的地方都铺了灰色的砖,那是妮子在城里找的对象拉来的,满满一车,豪气得很。

刘芳娘也想在院子里铺一条那样的路,可铺路需要砖,刘芳妈一分钱都没有。

刘家的钱都是刘芳爹掌管着,除去过日子钱,余下的钱就去喝酒,如果看见刘芳爹不出去喝酒了,那肯定是没钱了。

刘芳爹把得紧,一分钱都不经刘芳娘的手。

刘芳娘只有自己想办法,她每天干完家里的活,会去离家不远的菜地去看看,来回的路上,刘芳娘眼睛四处踅摸,看见有碎砖头小石块,都会捡到家里堆在墙角。

时间长了,村里就有人笑话刘芳爹。

“你说你找的这个老婆,走个路脸都快贴地上了,地上到底有啥宝贝?”

刘芳娘虽然只有四十出头,可是有佝偻腰的毛病,所以,有人这么说,就有人跟着笑,刘芳爹就觉得刘芳娘让他丢了脸,回家就打老婆。

刘芳爹有打老婆的毛病,前边打跑过一个,说是那女人不能生养,可娶了刘芳娘,生了刘芳,却还是挨打。

刘芳娘挨了打,走路看见碎砖头啥的还是往家捡,都堆在院子的角落,有空就在那里敲敲打打,把碎砖头石块,用锤子敲啊敲,直到敲出一个平整的面。

刘芳娘听到院门响,回过头来,看见闺女回来,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

“花啊,回来了。”

刘芳的小名叫花,大名刘芳。

“嗯。”

刘芳一边答应一边把肩上的猪草筐卸下来放在院子的空地上。

“花啊,”刘芳娘笑吟吟地看着女儿,“今天过生日了,想吃点啥,娘给你做。”

刘芳愣了一下,想了想,不确定地问:“今天?”

“傻闺女,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可不就是今天,十六了呢!大姑娘了。”

刘芳娘看着女儿,满脸慈爱。

刘芳娘长得瘦小,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横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相,再加上眼窝深陷,更是看起来缺少精神,可对着自己的女儿,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下,刘芳娘的脸上有了一些神采,皱纹好像也舒展开了不少。

刘芳娘今天心里很高兴,闺女从小到大,就没过过生日,小时候,刘芳爹说,小孩子过啥生日,刘芳稍大点,刘芳爹又说,哪有老子给孩子过生日的?倒行孝?

刘家就弟兄俩,刘芳爹和刘芳大伯,两兄弟除了爱吹牛,打老婆,其他的没什么本事,在外面又怂,怕受欺负,就兄弟俩不拆帮,一直绑在一块。

村里有传闻,刘芳爹的前一个老婆去外村又嫁了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是刘芳爹有毛病,生不出孩子,刘芳是刘芳大伯的种。

这个传言刘芳也知道,在上学的时候,就有同学说她,“你有俩爸,没一个稀罕你!”

刘芳爹和刘芳大伯,俩人这几天去山上去网鸟,拿去集市上卖,挣了些钱,兄弟俩就天天喝点酒。

昨天刘芳爹半夜回来,带回来一小袋吃剩的油炸花生米,人醉醺醺的,进门倒头就睡,那袋花生米随手扔在屋门口的小木桌上。

今天早上,刘芳大伯扛着网子来家叫刘芳爹,刘芳爹临走的时候说中午吃饭不用等他了,两人网鸟还不定网到几点,要是时间早的话,就直接去镇上。

刘芳爹把钱把得紧,可男人毕竟是粗心,那袋油炸花生米估计是忘了,刘芳娘心里想着,看这个点,估计是刘芳爹不回来吃饭了,自己煮两个鸡蛋,再加上那袋油炸花生米,给闺女也过回生日。

院子里的鸡,下蛋没那么规律,少两个鸡蛋。刘芳爹看不出来。

“快说呢,想吃啥?”

刘芳娘笑吟吟地催促着。

刘芳家常年吃棒子面,偶尔吃顿一拉面,棒子面粗散,剌嗓子,一拉面,就是麦子只磨一遍,麸子啥的都在里面,颜色黑,味道也有些发酸。

这几天,和刘芳一起打猪草的小兰子,每天带一张白面饼,打猪草累了,就坐在一边,掏出白面饼,一边吃一边休息。

小兰子有一回撕下一块面饼给刘芳,刘芳一吃到嘴里,顿时满口的香甜,是那种麦子的香味,一点酸味都不带,还特别有韧劲,不像玉米面那样,散,跟满嘴嚼的是沙子似的。

“我想吃一张白面饼!”

刘芳冲口而出。

刘芳看见母亲的眼神猛地一暗。

是的,刘芳娘以为两个煮鸡蛋,一袋油炸花生米,就能让女儿惊喜了,没想到女儿提出的要求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今年打下来的麦子,基本都卖掉了,刘芳爹只留下半口袋,磨成面,锁在西屋里,说是留着有重要客人或者是重大节日的时候,拿出来吃。

刘芳娘看着女儿眼睛里的希望,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一丝侥幸。

刘芳爹不在家,偷偷舀出一碗面,应该看不出来,只烙一张饼,女儿吃完,收拾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刘芳娘回身去屋里拿来一把旧剪刀,招呼刘芳,两人一起到了西屋门口。

西屋的门上边,原来是两块固定的玻璃窗,后来,玻璃破了,刘芳爸找了一块薄木板挡上,一边钉了一个钉子。

“来,我驮着你,上去。”

刘芳娘一边说一边蹲下来。

刘芳犹豫了,有些害怕。

“没事,你爹和你大伯上山网鸟去了,中午回不来,你进去舀一点白面看不出来,快点!”

“……”

刘芳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神情就放松了,有了一丝调皮地笑意。

刘芳扶着母亲,小心的把腿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地坐了下来。

待女儿坐稳,刘芳娘两手攀着门框,慢慢地站了起来。

农村的老房子低矮,屋门也不高,刘芳娘站直身子,坐在肩上的刘芳两手就能摸到上面的薄木板。

“给,把钉子起开,”刘芳娘说着,把手里那把旧剪刀递了上去,随后又嘱咐:“就起一边的,待会儿好钉。”

刘芳答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剪刀,探身看了看木板上的钉子,刘芳家的日子过得穷不是没有原因,刘芳爹很懒,连钉个钉子都敷衍的很,一边只钉了一颗。

刘芳欠起身子,用手里的剪刀去起木板一端的钉子,没用多少力气,那颗钉子就松脱了,木板一端没了固定,垂下来,吊在另一端,一个长方形的窗口就露了出来。

刘芳扔了剪刀,两手攀住门框顶端的横梁,一起身,轻松的把一条腿搭上窗口,稍一挪动,半个身子就上去了。

刘芳很瘦,加上年纪小,肢体灵活,她猫着腰从不大的窗口穿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西屋里的地面。

“咋样了?没磕着吧?”刘芳娘在外面听到咚的一声,不放心地问。

“没磕着。”

“嗯,好,花啊,你听我说,在屋角有个掉了一扇门的柜子,你看见没?”刘芳娘隔着门指引着刘芳。

“看见了。”

“那面口袋就在那里面。”

“没有啊……啊,找着了。”刘芳一边说一边把柜子里几个挡在外面的编织袋拨拉开,果然看见一个扎口的面口袋。

“找着了?……你抓几把装你衣服口袋里。”

“抓几把?”刘芳问。

“……三把。”刘芳娘有些犹豫,“要不……抓五把,嗯,就五把。”

刘芳把扎口袋的绳子解开,伸手摸到了里面的面粉,她按母亲说的,一把一把的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了五把面粉。

有一些面粉从刘芳的指缝间掉落,散在了地面上,门外的刘芳娘好像能看见一样,嘱咐着刘芳。

“花啊,你当心点,别撒在外面,掉了就扑棱干净,别叫你爹看出来,袋子口也原样扎回去。”

屋里的刘芳低下头,这才发现脚下的撒落的面粉,急忙蹲下身子,用手扑棱干净,面口袋的绳子也重新扎好,外面挡上编织袋,一切恢复原样。

回去的路线,刘芳在进来的时候就看好了,屋里靠近门的位置,有一个装粮食的缸,这个缸,现在粮食卖了,里面放了一些农具,踩着缸沿,就能上得去门上的窗口。

刘芳娘在外面接应,驮着刘芳,重新把挡着薄木板钉了回去。

刘芳偷面成功,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而刘芳娘,这时却开始紧张起来。


刘芳娘把女儿口袋里的面掏出来放到一只大碗里,又吩咐刘芳去把灶膛添柴烧火,她往锅里舀了一瓢水,从篮子里拿了两只鸡蛋,放进锅里煮上,自己则去和面,面活好了,饧面的空档,刘芳娘去院子里把烙饼的鏊子(类似平底锅,过去北方烙饼的工具)支起来,点上火烧热。

鏊子一会儿功夫就烧热了,那边碗里的面也饧好了,刘芳娘擀饼烙饼一气呵成,临了,把鏊子撤了,烧的柴火灰扫干净,刘芳娘这才擦擦汗,整个人放松下来。

刘芳的手小,五把面,刚好烙成了一张大饼,刘芳娘把煮熟的两个鸡蛋放在女儿面前,又把那一小袋油炸花生米倒进盘子端上桌。

“快吃吧。”刘芳娘说。

“你也吃。”刘芳把一只鸡蛋送回到母亲面前。

“娘早上吃得晚,这会儿不饿,你吃,都吃了。”刘芳娘说着,把鸡蛋又放了回来。

“不饿也吃!”刘芳一边说一边拿起鸡蛋往回送。

刘芳娘见状,有些着急,伸出手去挡。嘴里说着:“你这个孩子咋不听话,让你吃你就快吃,让啥……”

刘芳娘的话音未落,就听外面的院门哐啷一响,刘芳娘的手一抖,那只鸡蛋啪的一下掉到桌上,蛋皮碎裂了。

刘芳看见母亲的脸色,刷的一下,变色了。

还没等刘芳反应过来,刘芳爹和刘芳大伯已经到了屋门前。

刘芳爹在屋门口站住了,他看看刘芳娘俩,又看看桌上的吃食,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遍。

刘芳娘和刘芳,两人坐在原处,呆呆的,好像被定在了那里。

“要死啊!”确定无疑的刘芳爹把手里网鸟的家伙事儿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屋里。

“这是啥?咹?都是些啥?”刘芳爹吼道,他抬起手,抓住刘芳娘的后脖颈使劲往桌上撞,刘芳妈的额头撞到桌子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咋了?”后面的刘芳大伯跟进屋里,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这两个贱玩意儿在家偷嘴吃!”刘芳爹一手薅住刘芳娘的后脖领,一手指着桌上的东西对刘芳大伯说。

“这还了得!谁家的婆娘敢偷嘴?这得好好管!要不还不得翻天?”刘芳大伯说。

刘芳爹和刘芳大伯,哥俩今天去网鸟,没网着几只,天近晌午,俩人琢磨去镇上的集市,还不够来回跑腿的,还不如拔毛烧了自己下酒吃,再加上昨天剩的油炸花生米,不错的一顿呢,没想到,回来撞见了刘芳娘给女儿过生日。

刘芳大伯的一句话,犹如火上浇油,刘芳爹的火气更盛了,他闲着的那只手,像刮风一样,在刘芳娘的脸上来回扇着。

可怜的刘芳娘,此时被刘芳爹死死薅住动弹不得,面对暴风骤雨般的巴掌,她惧怕的闭着眼睛,两只手哆哆嗦嗦的挡着。

没想到,越挡,刘芳爹打得越凶。

“做下这么不要脸的事,你还知道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娘的!花生米老子都舍不得吃,叫你这两个贱货嚯嚯!还偷吃鸡蛋,我让你偷!让你偷!”

刘芳见过无数次,父亲打母亲,几乎每次母亲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刘芳去拉架,也会被一起打,刘芳被打怕了,有时听见父亲打母亲,就会躲在自己的屋里不敢出去。

这一回,母亲是为自己挨的打,刘芳心里清楚,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替母亲挨一些。

刘芳起身绕过桌子,要去用身体护母亲,刚走两步,就觉得自己的辫子被人薅住了。

刘芳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大伯。

“大人说事,你个毛孩子往前凑啥?还不滚一边去!”

刘芳大伯说着,手使劲往外一带,刘芳的身子被带退了好几步,脚后跟磕到门槛,一个没站稳,摔倒院子里。

此时,刘芳爹打得有些累,他松开刘芳娘,坐在板凳上喘着粗气,他眼睛又扫了一眼桌子,那张纹丝没动的白面饼像钉子一样扎进了他的眼睛。

“娘的,还吃白面饼,哪来的白面。”

“……花今天生日。”被打得头发蓬乱的刘芳娘小声说。

“我问你哪来的白面?”刘芳爹吼道。

“……”

“你死了?还是哑巴了?哪来的白面?出去借的?你就转着圈的让老子丢人!看我今天弄不死你!”

刘芳爹吼着站了起来,前走几步,又逼近了刘芳妈。

“不是……不是借的。”刘芳娘慌忙摆手。

“不是借的哪来的?”

刘芳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他摸了一下钥匙,钥匙还好好的在腰带上拴着。

“……”刘芳娘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不说话。

啪,刘芳娘的脸上又狠狠地挨了一下。

“说!”

“……西屋……从西屋拿的。”

刘芳爹一愣,“你有钥匙?”

“没,没有。”刘芳娘摇头。

“没钥匙你咋进去的?”刘芳爹逼问。

“……”

“不说是吧?来。”刘芳爹说着,一把採住刘芳娘头顶的头发,拖拽着往院子里走,刘芳大伯跟在两人后面。

把刘芳娘拖到西屋门口,刘芳爹还不解恨,他手一使劲,按着刘芳娘的头往西屋门一推,刘芳娘踉踉跄跄的往前冲出去,一下撞到西屋门上,发出咚的一声,人紧着着又反弹回来,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地上。

“嗤—”

看着刘芳娘的笨拙模样,刘家两兄弟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不出这娘们这么难管,换我们家那个,借她十个胆也不敢偷嘴,还是打得轻。”刘芳大伯在边上说。

“可不是咋的,几天不收拾就忘了姓啥。”

刘芳爹说着,居高临下,抬腿一脚,刘芳娘被踹得仰面躺下了。

披头散发的刘芳娘知道起来还是个打,索性躺在那里不动了。

刘芳大伯走到刘芳妈边上踢了一脚,“哟!这娘们还会装死!”

“我让你装!”刘芳爹一边说一边踢:“说咋进的西屋,不说今天就打死你!”

“今天偷的是面,不管教往后还不知道偷啥!偷人也说不准!”刘芳大伯说着也跟着踢,两个男人围着刘芳娘,两边踢踹,刘芳娘不说话,她弯着身子,两手抱头,无声无息的承受着。

刘芳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拳头攥得紧紧的,自己的爹打也就算了,大伯凭啥跟着打?

刘芳越看越气,她想起娘平时捡回来的碎砖头石块,就堆在院子的东墙根下,刘芳紧走几步,到东墙根拿了两块石头,冲着大伯扔了过去。

一块扔偏了,没打着。

一块正中刘芳大伯的太阳穴,石块带着锋利的棱角,刘芳看见大伯顿时停了踢打,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芳大伯转身看看刘芳,又看看捂脸的那只手,手上有血红的痕迹。

“都反了!我杀了你这个小贱货!”

大伯向刘芳扑过来,刘芳看见那个魁梧的身影忽然有些害怕,这时候,匍匐在地上的刘芳娘忽然喊了一声:“跑!快跑——”

喊声让刘芳脑子激灵一下,她转身朝着院门跑,有那么一瞬间,刘芳觉得大伯的手指头都碰到了自己。

刘芳年龄小,身子轻,她跑出院门,没命地往前,慢慢的,身后大伯的咒骂声好像变远了,可她依然不敢停,一个劲的往前奔跑。


当刘芳在乡间的小路上没命奔跑的时候,几百公里以外的永宁市,二十七岁的郑楠正从纺织厂的大门走了出来。

纺织厂大部分工人实行三班倒,每个班次吃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回家吃饭的职工不多,基本上都在厂里的食堂吃,所以,虽然是中午时间,厂门口的人不多,郑楠出门的时候,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还抬头看了她一眼。

郑楠请了假,去请假的时候,带班的班长还劝她:“下午三点半就下班了,你啥事这么急?请这半天时间,全勤奖可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郑楠在心里说。

郑楠等不及下班,她有个天大的事情想知道结果,越早越好。

郑楠和徐立伟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开始的时候没当回事,几年过去了,郑楠开始着急,大大小小的医院跑了不少,检查来检查去,都说没有毛病,医生都建议让配偶也来检查一下。

可郑楠回家和徐立伟一说,徐立伟嫌丢人,不去,两人为这吵了不少架,又拖了好久,徐立伟才去医院做了个化验,化验结果是徐立伟患有弱精症。

以徐立伟的患病程度,郑楠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找到没有孩子的原因,徐立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要离婚。

郑楠有些费解,有病治病就好了,为什么要离婚呢?

“你听有谁家男人不能生孩子的?这种事情传出去,我还怎么有脸去和人家谈业务做生意?”

徐立伟早前的时候,在纺织厂的车间干计划员,九十年代,保健品正时兴,徐立伟禁不住朋友劝说,辞职和朋友张波一起代理了一个牌子的保健品。

郑楠不同意离婚,她可以替徐立伟顶着不生孩子的名声,旁人问起来,郑楠都说自己妇科有点小毛病。

徐立伟也在旁边随和着说:“孩子这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两个人过也挺好的。”

郑楠的朋友同事,都说郑楠有福,嫁给徐立伟这样的好男人,老婆不生孩子,一句都不带埋怨的,还宽郑楠的心。

这样的男人上哪找?

郑楠和徐立伟两口子,为了治病生孩子,像地下工作者那样开始了秘密工作,天气再热,郑楠倒班在家,也关门闭窗,偷偷地给徐立伟熬中药,邻居好奇,议论谁家的中药味,郑楠听见也不搭茬。

郑楠可以替徐立伟承担不生孩子的名声,可以偷偷摸摸的给他熬中药,唯一不能替他的,是造孩子的过程。

刚结婚那年,徐立伟生龙活虎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徐立伟的能力就像纺织厂的业绩一样,一年不如一年。

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三天一次,再后来,一周都没有一次,直到现在,是以月单位计算的。

对徐立伟这种情况,两口子也谈过,郑楠先提的,吃的那些中药里面,都有这种参那种茸的,都是有助提升能力的,为什么不提反降,一天不如一天?

对此,徐立伟的解释是,原来在纺织厂上班,生活规律,身体功能好,现在为了应酬,天天在外面喝酒,身体都喝坏了,能力自然不如原来了。

郑楠觉得徐立伟说得好像有些道理,自从和张波开办公司,郑楠和徐立伟见个面都不太容易了,郑楠本身就三班倒,徐立伟早出晚归,有时郑楠早上下夜班回家,徐立伟早走了,好不容易,郑楠上白班,可徐立伟却一直到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往床上一倒,叫都叫不醒。

女人每月的受孕期就那么几天,每次快到的时候,郑楠就提前提醒徐立伟,尽量的少喝酒,每次徐立伟都答应,可很多时候,还是醉醺醺的回来。

郑楠很烦,每天熬中药,搭上的不光是时间,还有钱,治疗男性不育的药,带着不少补药成分,都不便宜,郑楠每月的工资,除去吃饭,都搭在给徐立伟的看病买药上。

徐立伟开公司两三年了,从来没有往家拿过一分钱,郑楠问公司到底挣不挣钱,徐立伟说,钱都花在铺货上,还有处处打点关系,还要赔钱搞宣传活动。

“挣不到钱你还在外面忙活啥?还不如关了公司去找个地方上班,那样每月还有工资领。”郑楠说。

“上班干来干去,还不是给人家打工?自己干,现在紧一些,那可是自己的买卖,关系打点好了,将来就会源源不断的挣钱,做人眼光不能这么短浅!”

徐立伟这样说,郑楠就没话说了,因为她在心里也怀疑是自己的目光短浅了。

郑楠每天的生活,除了工厂就是家,标准的两点一线,她的理想就是安稳的家庭生活,有孩子,不为柴米油盐发愁,每天晚饭后,一家人散散步,看看电视,如此而已。

而徐立伟和郑楠不一样,他说他作为一个男人,要挣大钱,要让郑楠过上好生活,要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要让郑楠穿金戴银。

看来,要想将来享福,现在是要受点苦了。

郑楠这样想着,继续计算着自己的工资,既要不耽误给徐立伟买药,又能吃喝用度坚持到月底。

这样的日子,郑楠记不清都长时间了,怎么也得三年多的时间吧,徐立伟的公司依然见不到往家拿钱,郑楠的肚子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就在郑楠越过越灰心的时候,今天,命运好像给了郑楠一丝回应。

上午,郑楠感觉肚子有些坠痛,月事已经超了两天,郑楠以为是来事了,可去厕所一看,内裤上有些分泌物,并不是月事。

郑楠的身体一向正常,从来没有这样过。

郑楠听不少人说过,怀孕会引起身体里的激素变化,会有白带增多的情况,郑楠有些不敢相信,徐立伟吃药这么多年,终于有回应了。

郑楠在市立医院的妇科走廊上等着叫号的时候,心还是兴奋地噗通噗通直跳,医院的妇科和产科在同一层,有不少挺着孕肚的女人。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这个样。郑楠在心里想。

郑楠心急,还没到医院上班就在挂号处排着了,下午的号,她是第一个。

看诊的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烫过的短发,面目看着还算和善。

女大夫听了郑楠的描述,嗯了一声,然后拿过一张单子,开始在上面写着什么。

“大夫,是不是怀孕了?”郑楠问。

“……”女大夫看了一眼郑楠,沉了一下,说:“先去取样做个化验,回来咱再说。”

“嗯,好。”

郑楠交费的时候,看了一眼化验单,化验单上女大夫的字龙飞凤舞,看不出写的什么,郑楠觉得应该是化验怀没怀孕。

化验的结果一直到下午三点半才出来,郑楠没想到这么慢,还暗自庆幸自己是请了假来的,要是等下了班来,出结果那得等明天了。


郑楠拿着化验结果回到妇科诊室的时候,走廊里等着的病号已经不多了,郑楠径自进了诊室,看见诊室里女大夫正在给一个女病人开处方,一边开一边还嘱咐。

“去买个新盆,又不贵,用完了找个地方晾干再收起来,放在通风的地方。”

“嗯,嗯,知道了,大夫。”

女病人连连答应,拿了处方又向女大夫道了谢才走。

女大夫看了一眼郑楠,问:“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郑楠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检验报告放在女大夫面前。

女大夫拿起来看了看,对着化验单说:“淋球菌超标。”

“……”旁边站的郑楠有些茫然,“是怀孕了?”

女大夫放下手中的化验单,看着郑楠,肯定地说:“你没怀孕。”

“……没怀孕?”郑楠失落地看着女大夫,“大夫,怎么会没怀孕?我原来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这是得病引起的。”

“……得病?”郑楠有些呆住了,“……什么病?”

“淋病。”

“淋病?”郑楠嘴里重复着,有些不解地看着女大夫:“淋病是什么病?”

“是性病的一种。”

轰的一声,郑楠感觉有成吨的东西砸到了自己头上,把自己砸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她看着女大夫的脸,遥远模糊起来,女大夫好像在说话,郑楠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听见嗡嗡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郑楠觉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胳膊,她低下头,是女大夫在推她。

郑楠看着女大夫,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

“刚才我说的你听见了吗?”女大夫问。

郑楠木然地看着女大夫。

“要积极治疗,别逆行感染到宫腔就麻烦了,你还年轻,治好了病不耽误怀孕要孩子。”

“……大夫,”郑楠看着女大夫:“我怎么会得……这种病,我从来没有……”

郑楠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这种病,不是一个人洁身自好就能行,还得配偶,回去问问你对象,两人一起找找原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积极治疗,让你对象也查一下,两人一起,治疗期间不要同房。”

郑楠抖得更厉害了。

“我先给你开个冲洗单,你去缴费,到隔壁的冲洗室做冲洗,回来我再给你开药。”

……

郑楠按女大夫说的,排队交费,交完费又回到妇科的走廊,郑楠的身体机械的做着这一切,她脑子好像脱离了身体,还停留在刚才的诊室。

“是性病的一种。”

“要积极治疗,别逆行感染到宫腔就麻烦了,你还年轻,治好了病不耽误怀孕要孩子。”

“这种病,不是一个人洁身自好就能行,还得配偶,回去问问你对象,两人一起找找原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积极治疗,让你对象也查一下,两人一起,治疗期间不要同房。”

……

郑楠坐在妇科治疗室门外的排椅上,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想着女大夫说的话,人有些恍惚,没注意治疗室的门已经开了。

“下一个。”

……

郑楠没听见里面的人喊号,一个胖胖的女护士一下子从治疗室出来,站到了郑楠面前。

“你!是不是做治疗的?”

郑楠吓了一跳,猛地回神,慌乱的站了起来。

“做治疗喊你你听不见?”胖治疗师拉着脸埋怨郑楠。

“……”郑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成。

“进来!”

胖治疗师转身进屋,郑楠跟在后面。

治疗室里有一张妇科的检查床,一个扎马尾的护士模样的人正在撤换检查床上的单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药物的味道。

“单子!”

胖治疗师坐在墙角的一张桌子旁,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提醒郑楠。

郑楠赶紧把手里的交费单递过去,放在桌子上。

“别放这!这!”

胖治疗师用手里的笔指了指桌子上一个带尖的插签,郑楠拿起单子自己插到了那个铁签上。

“上去等着。”

胖治疗师从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抽出一副一次性的塑胶手套,一边戴一边看着对面的墙,好像是在对着那面墙说话。

郑楠看了一眼屋里那张检查床,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扎马尾的护士这时候已经把检查床换上了新的垫子,正用戴着清洁手套的手把换下来的一下杂物往一个垃圾袋里塞,一边塞一边和胖治疗师说着话。

“刚才那个人还是幼儿教师啊,啧啧!”

胖治疗师一撇嘴:“听她胡咧咧,幼儿教师能得这种脏病?你看她脸上那狐媚样,哪有当老师的模样,还不知道是干啥的呢!”

“还真是,她要是幼儿教师,谁家孩子让她带可倒了霉了!”扎马尾的护士说。

胖治疗师继续说:“人家幼儿园招聘老师,都有严格的考试体检,她有这种病,绝对不可能混进去,哎!你!”

胖治疗师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一回头,看见郑楠呆呆地站在检查床旁边:“不是让你上去等着?咋还站在这?”

郑楠一听,赶紧手忙脚乱的脱衣服,脱鞋。

“以后做治疗,别这么晚来,早着点,这都几点了!”

郑楠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在检查床上躺好。

胖治疗师拿了一瓶浅黄色的冲洗液给郑楠做了冲洗,接着用一把长长的医用钳子夹了一块浸满药水的棉球,一下子戳进郑楠的身体。

那感觉就像无数细碎的伤口上面撒了一把盐,郑楠疼得浑身一抖。

“别动!”胖治疗师厉声说道。

郑楠的眼泪涌进了眼眶,她死死抓住床边冰冷的铁架,努力不让自己动。

胖治疗师用钳子夹着棉球大力地来回擦拭,就像清洗一个脏了的瓶子。

从治疗室出来,郑楠觉得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肚子疼得好像比来的时候更疼了,她扶着走廊里长椅的扶手,想坐下来想休息一下,可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闯进了郑楠的眼帘。

和郑楠同班租的赵顺顺。

赵顺顺一周以前就请假了,在家待产。

郑楠看见大肚子的赵顺顺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应该是赵顺顺的老公,两人正从走廊尽头产科的方向方向拐过来。

郑楠的头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往上涌,她顾不得肚子疼,快速地转身往前走。

“郑姐!”

郑楠听到赵顺顺在身后喊自己,她比赵顺顺大几岁,在班组里一直叫姐。

郑楠不敢回头,装着没听见,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哎—,郑姐,郑楠。”

赵顺顺以为郑楠没听见,继续喊她。

郑楠细碎的步子越来越急,干脆小跑起来,身上的斜挎包随着郑楠的步子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屁股,仓皇又可笑,像一只逃命的老鼠。

郑楠跑出了医院,医院门口堵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车辆,郑楠没敢停,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下一个街口,正碰上下班高峰的人流车辆在路口等红灯,再跑……

郑楠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到处是,躲不开。


刘芳被大伯撵着,在村里的小道上飞奔,几个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吃晌饭的见了,觉得好奇,扯着嗓子问刘芳大伯。

“跑啥呢?咋着了?”

“管教侄女呢?”

“一个老爷们,还撵不上个丫头片子。”

……

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把刘芳大伯拦下来。

刘芳年纪小,身体轻灵,又加上怕追上挨打,没命地跑。

刘芳跑出村,跑过庄稼地,又把平时割猪草的山坳甩在身后,跑啊跑啊,一直到实在跑不动了,刘芳才停了下来。

刘芳两手叉着腰,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回过头去,发现后面根本看不到大伯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甩脱的。

甩是甩脱了,可接下来呢?

这时候,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年轻的刘芳面前。

咋回去呢?

现在肯定是不能回去的,这时候回去,大伯这顿打少不了,那这么远的路不就白跑了?

可不回去,能去哪呢?

刘芳四周看看,周围全是荒坡,离开村子已经很远了。

刘芳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脑子一亮,去镇上逛逛,逛上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回来,爹和大伯早喝饱了酒睡觉了,明早自己早起床出门,不碰见他俩就是了。

刘芳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站在原地歇了一会儿,把气喘匀,就信步朝着镇子的方向去了。

去镇上的路刘芳知道,从这片荒坡下去,顺着前面的大路,直走就到了。

一起割猪草的小兰子,用她爸的二八自行车载着刘芳去过一回,时间嘛,也就差不多割一大筐猪草的时间,用脚走肯定不如骑车快,但现在刚刚中午,打个来回完全来得及。

刘芳一边走一边想。

镇里有一条商业街,很长,整个一条街的顶棚,都用蓝色的塑料板盖着,太阳光透不进来,走在街上,就像在屋里一样。

那条街上,卖啥的都有,有卖衣服的,有卖布的,有卖吃的,也有卖玩意儿的,反正啥都有。

刘芳没钱,饱饱眼福也用不着花钱。

一路想着一路走着,刘芳到镇上那条商业街的时候,街上卖饭的已经收摊了,只剩下几家卖零食的,估计得下午过半了。

那就看看别的。

街上卖衣服的摊子多,衣服样式也很多,多得让刘芳眼花缭乱。

刘芳从小穿衣都是穿娘扯布自己做的,家里没有缝纫机,刘芳妈就用针线缝,小针脚,缝得密实,甚至比小兰子身上穿的找村里裁缝做的都耐穿。

但是,刘芳身高长得快,又瘦,裤子不等磨烂就短了,所以,裤口接着好几圈深浅不一的布条,看起来有些寒酸。

好在刘芳在镇里谁也不认识,穿着这样的裤子在镇里逛街也坦荡,不用怕碰上谁

刘芳在商业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看完这家看那家。

街上的零食摊有炒瓜子的,卖糖糕的,还有爆玉米花的,这些摊子往空中挥洒着香甜的气息,这些气息像长了勾人的爪子,把刘芳勾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刘芳饿了。

割了一上午的猪草,中午费力做的饭一口都没吃上,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商业街看景的新鲜劲过得差不多了,刘芳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有些走不动了。

刘芳出了商业街,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她抱紧两只胳膊,压住咕咕乱叫的肚子,心里盘算着怎么办。

在村里好办,尤其是在山上割猪草的时候,饿了,不管谁家的地,挖块地瓜,要么摘点黄瓜柿子啥的,现在是秋天,山上野果子也多,怎么都能把肚子填饱,顶不济,啥也找不到,找到山上的泉眼,喝上个水饱。

可现在是在镇上,东西是多,可什么东西都是有主的,不敢乱动。

那咋办?

刘芳在心里问自己。

只能是走走歇歇的往回走了,越待越饿。

刘芳站起身,顺着镇子里的街道往回走。

刘芳离开了商业街的繁华地段,来到镇子的边缘。这里人少车多,一辆辆拉东西的货车不断地从刘芳身边经过,扬起一阵尘土。

刘芳顺着路边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饿着肚子的刘芳实在抵御不了这肉香的诱惑,她不禁循着味道张望,刘芳发现,在前面的不远处,路边有两间平房,平房的门前支着一口大锅,味道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刘芳走到近处,她看见平房的门口挂着一个黄底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盛家全羊。

全羊馆门口的空地上,散放着几张小木桌,桌子旁边清一色的红绳穿的马扎,现在还不到吃饭的点,没有客人,没车过路的时候,清清楚楚的能听到旁边大铁锅里的咕嘟声。

那口大锅,大!比起刘芳家的做饭锅能大好几倍,锅里面的肉和骨头都炖出了白色的奶汤,香气四溢。

刘芳记着每年过年的时候,爹总会割上几斤羊肉,放在锅里炖,但炖出来的汤都是透明的,不像这种白色,这是咋炖的?咋这么香呢?

刘芳站在路边,贪恋的闻着炖羊肉的香气,一时就忘了赶路。

正在这个时候,羊肉馆的门吱的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孕妇,二十六七岁。

女人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圆脸,一开口说话,脸上就习惯的带着笑容。

“吃饭呐?羊汤五块,羊杂四块。”女人一边招揽着生意一边走到刘芳跟前。

刘芳有些窘迫地摇摇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刘芳听见那个女人在后面叫她。

“哎——你等等。”

刘芳站住脚,回头看见那个女人正在向她招手。

刘芳返身又折回到羊肉馆门前,那个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是哪的?”女人问。

“……双桥的,双桥村。”

“哦,双桥的,倒不是很远。”女人念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嗯。”刘芳点点头。

“你这是自己来镇上干啥来了?”女人又问。

“……来看看。”刘芳不知道怎么说,对着一个陌生人,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大伯追着跑来的。

“是来找活干的?看得咋样?找着没?”女人一连串的问。

“……”刘芳摇摇头,意思是不是来找活的。

可女人却误会了,说:“地里不忙了,这些天好多人来镇上找活,不好找呢!”

不等刘芳解释,女人一把拉起刘芳的胳膊:“在这坐坐歇歇,从双桥村过来,可是不近呢!”

刘芳被女人就近按坐在一个马扎上坐了下来,女人走到大锅前,拿碗盛了一碗汤端过来。

“喝碗汤。”

女人把汤放在刘芳面前的小桌上,刘芳吓得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不喝,我没钱。”

“一碗汤,什么钱不钱的,不给你要钱,放心喝。”

女人把刘芳重新按回到马扎上坐好,自己则站在一旁。


“你也坐。”刘芳伸手把旁边的一个马扎拖到近处,摆摆正,对女人说。

女人摆摆手,用手扶着自己的孕肚:“肚子大,坐不下,你快喝吧。”

听女人这么说,刘芳这才端过碗,凑到自己的眼前。

碗里的羊汤确确实实的是白色的奶汤,刘芳没喝过,汤很热,刘芳没敢多喝,小小的抿了一口,那温热的汤在嘴里有柔滑的质感。

“你多大了?”女人在一边问。

“十七了。”农村说岁数都说虚岁,刘芳也给自己虚了一岁。

“初中毕业了?”

“……没,”刘芳顿了一下:“家里不让上了。”

“哦,那你是……上到几年级?”

“……五年级。”刘芳的声音小下去,有些难为情。

“哟,五年级,那你在这镇上可不好找活,人家招服务员都是要初中毕业的。”

“……”

刘芳没说话,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汤,半碗汤下肚,人觉得有精神了。

“我看你人挺好的,我不管你上到几年级,你在我这干怎么样?”

女老板看着刘芳说。

刘芳很意外,她没想到有人会看上自己,要自己干活,原以为女人只能在家割猪草捡柴火呢!

刘芳抬头看着女老板,不知道说啥好。

女老板看刘芳不说话,继续说:“我也不亏待你,包吃包住,每个月再给你……”女老板说到这顿了一下:“每月我再给你五十块钱,怎么样?”

刘芳捧着羊汤碗的手有些发抖,她刚刚因为在家里和母亲偷吃了一口白面被打,现在竟然有人愿意每个月给她五十块钱让她干活,五十块钱能买多少白面?刘芳在心里慌乱地算计着。

女老板误会了,以为刘芳嫌少:“一月五十不少了,你去问问在工厂上班的人一月开多少钱?他们发了工资还得买吃买喝,你这可是净挣!我这也快生了,要不是着急,像你这样的,我还真舍不得出这样的价钱。”

“我愿意!”

刘芳忙不迭地冲口而出。

“就是,我爽快你也爽快,我就说我看人没错呢!”女老板笑着说,她转身冲着身后的平房喊了一声。

“国强——”

一会儿功夫,平房的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一米七左右的样子,面色微黑。

“我家男人。”

女老板对刘芳解释着,刘芳赶紧站了起来。

男人走到近前,问:“咋了?”

“你看我给咱家找的妹子咋样?刚谈好的,包吃包住,一月五十。”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看了刘芳一眼,对女老板说:“多大了?看着岁数小点吧?”

“不小了!十七了还小?”

“你看行就行吧,我在屋里还打着火烧呢,马上就上人了。”

男人说完,急忙忙的回屋了。

“我家男人啥都听我的。”

女老板看着男人的背影说。

女老板说完,转头看着刘芳:“妹子,你在这干,可有一条,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十八了,听到没?要是让人知道你不满十八,我们麻烦,你也挣不到钱,记住了?”

刘芳点点头。

“千万记住啊!”女老板又叮嘱一边。

刘芳又点点头。

“那行,你回去和家里说一声,明天咱就开始吧。”

“……”刘芳迟疑了。

按大伯的脾气,被自己用石头砸的那一下是肯定不会白挨,回家打一顿倒是小事,万一打得鼻青脸肿的,怎么回来干活?

“不用了……来的时候就说好了,找着活就留下干了,不用说。”刘芳说。

“是吗?你家大人可……真是放心,那好,我就从今天开始给你算钱,你还没吃饭吧?先去里面吃点,一会儿上人了,我告诉你怎么干。”

刘芳随着女老板进了屋,屋是两间,外间很大,靠墙有个柜子,上面摆着一些烟酒,还有刘芳没见过的一些铁罐罐,地上放着几张小桌子,屋子显得有些空荡。

“现在天暖和,都在外面吃饭,桌子都搬出去了,到了冬天,就都搬回来了,咱这个活,冬天冻不着,夏天也热不着,晚上,你把这几张桌子一拼,我给你找床铺盖,这么大的屋,就你一个人住,多美气!”

女老板说完还回头看了一眼刘芳,好像是看看刘芳是不是也是这么认为的。

随后,女老板去了里间,刘芳跟在后面。

到了门口,刘芳就站住了脚,没进去。

里间看起来有些小,有一个烤火烧的炉膛,还有女老板丈夫做火烧的一个长案,墙角放着一个不小的冰柜,再加上地上放着一些面粉食用油,屋里看起来有些挤。

“拿两个火烧。”

炉膛边有个大笸箩,里面放了不少已经打好的火烧,女老板一边说一边用夹子夹了两个放在一只碗里,递给了刘芳。

“你去外面,就着那碗羊汤吃了,一会儿就该上客了。”

“嗯。”

刘芳答应了一声,接过碗来,从平房里出去了。

放在碗里的是两个油酥火烧,白面做的,外面带着金黄的酥皮,它们冒着刚出炉的香气,直钻刘芳的鼻孔,弄得刘芳的鼻子酸溜溜的,想要掉泪。

晌午的时候,刘芳娘俩为了一捧白面,上墙爬屋,跟做贼一样,忙活半天,一口都没吃到嘴里,娘还挨了一顿打,自己被大伯撵得不敢回家,现在,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这么随随意意地给了自己两个白面火烧。

这是刘芳第一次感受到外面和家里的不一样。

女老板没出来,估计是在屋里和丈夫说话。

刘芳回到羊肉馆门前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桌上的半碗羊汤还在,她把碗放下,拿起了一个火烧,火烧外皮酥脆,一口咬下去,有碎渣掉落下来,刘芳连忙用另一只手接住。

小兰子家的白面饼绵软有韧劲,刘芳一直以为白面就是那样,却没想过白面还能做出这样的样式。

刘芳两个火烧还没吃完,路边就有货车停下了,车上面下来两个男人,俩人熟门熟路的找了张桌子坐下。

女老板这时从屋里出来了。

“赵哥,今天这么早啊?”女老板和其中的一个男人打招呼。

“嗯,今天路上没停,就为了你这口羊汤,来晚了喝不上了。”那个赵哥打着哈哈回应。

“哎呀,我就愿意听赵哥说话。”女老板笑着说着,回头指使刘芳:“你上里面去,帮你盛哥把东西搬出来。”

刘芳听了,赶紧站起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把手里剩下的那块火烧塞进嘴里。

“哟,温老板,雇人了?这买卖做大了啊!”

刘芳听见身后那个赵哥在说话。

“哪儿啊,这是我妹子,我这不是快生了吗?过来帮忙的。”

女老板这样说。

刘芳进屋,看见女老板的丈夫正在灶膛前忙活,刚才还在打火烧的面板已经清理干净了,上面摆着一个大铁盆,里面盛着早就煮好的羊肉羊杂。

女老板丈夫看见刘芳进来,对她说:“你把这个盆端出去。”

刘芳答应一声,上前把铁盆搬了起来。

女老板丈夫伸手把放铁盆的案板一手抄起来提在手里,转身走在前面,刘芳跟在他身后,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在门后竖着一张半米多宽的条凳,女老板丈夫用闲着的那只手拖着,一起到了门外。

到了外面的炖锅边上,女老板丈夫放下条凳,把案板放在上面,回身接过刘芳手里的铁盆往案板上一放,顺手把搭在肩上的一块白布盖在铁盆上面。

“赵哥,来了?”

女老板丈夫笑着和赵哥打招呼。

“还是老规矩,两碗羊杂,六个火烧?”女老板笑着问。

赵哥点点头。

女老板扬声叮嘱丈夫:“给咱赵哥切点好的!”

“好唻!”

女老板的丈夫一边答应一边掀开铁盆上的白布,从盆里面摸出一把刀,又捡了几块羊杂,在案板上切了起来,一边切一边小声对站在一旁的刘芳说:“去把盛火烧的笸箩搬出来。”

刘芳听见,赶紧回身去屋里把火烧搬出来,笸箩大,火烧装了一大半,还挺沉。

刘芳把笸箩刚放下,就听见女老板喊她:“妹子,去里屋把碗都端出来,给赵哥装六个火烧送过来。”

……

羊肉馆的买卖到了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才关门,女老板给刘芳一床被褥,又嘱咐她把门关好,这才上了丈夫的那辆机动三轮车,走了。


刘芳躺在一翻身就会吱吱作响的吃饭桌上,闻着被子上的烟味和羊肉的膻味,她睡不着,刘芳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默默的在心里捋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早上还去割猪草,怎么晚上就睡在了镇上,一幕一幕的在脑子里回放,跟做梦似的。

想心事的刘芳不知道,在遥远的永平市,此时,郑楠也在像她一样,脑袋是晕的,也跟做梦一样。

只不过,郑楠的这个梦,是噩梦。

刘芳躺在被窝里,想着想着,睡着了。

而郑楠家,此时却是随着一声钥匙开门的声音,这个不眠夜才刚刚开始。

开门进来的是郑楠的丈夫,徐立伟。

郑楠坐在地板上,她眼睛红肿,面色苍白,郑楠看着进门的徐立伟,身体开始像高烧打摆子一样发抖。

郑楠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这个让自己饱受屈辱和绝望的肮脏的病是怎么来的,她就徐立伟一个男人,没有别的来源渠道。

“怎么了?老婆。”

徐立伟看郑楠坐在地上,有些意外地问道。

徐立伟是郑楠打电话叫回来的,开公司之后,徐立伟和张波为了谈生意方便,一人买了一个大哥大。

“我 长 性 病了。”

坐在地上的郑楠,目无表情地看着徐立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你说什么?”

正在门口换鞋的徐立伟脸色一禀,脱下的鞋还提在手里,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不动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长性病了!”

郑楠又重复了一遍,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不是,不可能!怎么会长这种病?”

徐立伟说着,扔下手里的鞋子,连拖鞋都没穿就走到郑楠身边,伸手想拉起她:“起来,地上凉。”

“别碰我!”

郑楠厌恶地躲闪着徐立伟的手,高声叫起来。

徐立伟吓了一跳,立马撒开手。

“老婆,”徐立伟在郑楠身边的地板上蹲了下来,“你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自己得病了?”

“我去医院查的!医生告诉我的!我还以为是怀孕了,结果大夫告诉我得的这种病!”

郑楠一边吼一边哭出声来。

“不可能啊,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得这种病?”

徐立伟声音不大,像是对着郑楠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郑楠看了一眼徐立伟,伸手从沙发上的挎包里摸出化验单,扔在徐立伟面前的地板上。

徐立伟伸手捡起化验单展开,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是怎么回事?”

徐立伟看完化验单,有些茫然地看着郑楠说。

郑楠往后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身后的沙发上,她盯着徐立伟:“你问我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不要脸的事!”

“我也没有啊老婆!”

“没有怎么来的这种脏病?”郑楠质问徐立伟。

“我怎么知道?刚才听你说,也吓了我一跳,怎么得这种病?我天天在外面都是和张波在一起,你不信就去问张波。”

“徐立伟,我知道是你在撒谎!我就你一个男人,要是你老实,我根本就不会长这种病!”

“哎呀!老婆,我说你怎么就不信!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是,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要不出门让车撞死!”

徐立伟说着,激动的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郑楠冷眼看着他。

“小楠,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说你才相信我,是!我在外面和张波开公司,自己当老板的男人都是混蛋是吧?你查出病来,第一个就是怀疑我,那小楠,咱做人讲良心,是你查出来的,我一点症状也没有,我没说过你一句怎么得的吧?”

“你不可能没有!”

“这我骗你干什么?没有就是没有,要不你现在检查!”

“……”

郑楠一时无语。

回到家给徐立伟打过电话之后,郑楠想不出徐立伟会向她坦白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种事,她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徐立伟真的有真相。

看着徐立伟诅咒发誓的,郑楠心里有些不太确定了。

“小楠,你和我说说,你怎么想起去医院了?”

徐立伟看着郑楠眼神有些发愣,他缓和了口气,又回到郑楠郑楠身边。

“小楠,咱还是起来坐在沙发上说,地上凉。”

郑楠没吭声。

徐立伟见郑楠没反对,上前架住郑楠的两只胳膊,一使劲,郑楠就坐到了沙发上。

徐立伟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是怀孕了,想给你惊喜,结果查出了性病。”

郑楠说着,又哭了。

徐立伟拉过郑楠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揉戳着,安慰她:“小楠,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相信我,我肯定没干对不起你的事。”

“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得这种病,我除了上班就是满脑子想给你生个孩子,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我想不通!”

郑楠一边哭一边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不通,我不相信你会得这种病,明天我再找个医院,咱再好好的查一遍,医生误诊也不是没有,还有,化验的机器也有可能出故障,你先别难受了。”

“我不去!我不去医院!我丢不起人,再去看,我还不如死了好!”

“不去医院怎么知道是不是医生误诊?别担心,我陪你去……”

“我真的不想再去医院——”郑楠哭着说。

“知道,知道。”徐立伟轻轻拍着郑楠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徐立伟想起一件事。

“这星期你是白班,明天请一天假吧。”

这是个实际问题,郑楠有点恢复理智了,她擦擦眼泪,清了清嗓子,沉了一会儿,用座机拨通了班组长王云家的电话。

“喂,王师傅”电话接通了,郑楠一张嘴就带着浓重的鼻音。

“谁啊?哦,郑楠啊,你咋了?说话怎么这个动静?出啥事了?”

王云也听出了郑楠说话的异常。

“……没出啥事,我感冒了,想明天请一天的假。”

“今天中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就这一会儿就感冒了?”王云不信。

“……嗯,头疼,明天想去医院看看”郑楠说。

“郑楠,你可别学有些人的坏毛病,觉得请了半天的假,反正全勤奖没了,就不请白不请了?”

“不是,王师傅,真的……要去医院。”

“感冒也不用一天啊,去拿点药打个针的功夫,要不你明天上午请半天吧。”

“……”

“不是不准你假,赵顺顺回家生孩子去了,本来人手就少,这个月的生产计划根本就完不成,就半天!”

“……那行吧。”

郑楠挂断了电话,回头看见徐立伟正在看着她。


郑楠看见徐立伟的表情有些怪,好像有话想说的样子。

“只准了半天假。”郑楠说。

徐立伟张开嘴刚要说话,他的大哥大电话响了。

徐立伟拿起电话,看了看郑楠,郑楠也在看着他。

徐立伟后退了一步,坐到沙发上接了电话。

郑楠离得很近,听不清电话里的人说什么,只听得到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

徐立伟听了一会儿,说了句:“不行,我不过去了,家里有点事。”

然后,徐立伟挂断了电话。

“是张波,”徐立伟放下电话,对郑楠说。“……今天和地区的经销商吃饭,想拿个市级代理,要是能拿下来,以后就不用这么忙了,能多在家陪陪你。”

徐立伟生意上的事郑楠不懂,没见过徐立伟挣的一分钱,只知道徐立伟在外面很忙。

“……经销商都是我联系,这次也是扑着我来的,我接到你电话,饭没吃完就回来了,估计是……经销商不高兴了,算了,不管他了,家庭什么时候都是第一位的。”

“那……怎么办?”哭得头昏脑胀的郑楠没太听明白徐立伟说的,只听出是因为自己下午打的那个电话,耽误了徐立伟生意上的一个大事。

“……算了,不管他,”徐立伟说完,脸上又有一些犹豫:“……就怕张波说啥……毕竟是两个人的买卖……要不,小楠,你看这样行不行?经销商明天一早的火车,我早起会儿去送送,看能不能挽回一下。”

“你刚才也听见了,我就请了明天一上午的假。”郑楠说。

“……我早去早回来,不耽误。”

“……”

“早点睡吧。”徐立伟说。

……

因为请假,因为张波的电话,有了和外界的这点联系,好像沉闷的房间打开了一点窗户,外面的风吹进来,昏昏沉沉了一下午的郑楠恢复了一些理智。

可当郑楠和徐立伟躺在床上,没有了外界的干扰,那种昏沉的情绪又回来了。

“你真的在外面没有女人?”郑楠忽然坐起来问徐立伟。

“哎呀,我得说多少遍你才信?”

徐立伟嘟囔了一句。

“啪。”郑楠按亮了床头灯。

“睡吧。”

床头灯的亮光让徐立伟有些不舒服,他背过身去。

郑楠失神地看着徐立伟的背影,“那为什么能得这种病?”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事。”

“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不干净?”

徐立伟背对着郑楠不吭声,郑楠一下提高了嗓门:“你说啊!是不是怀疑我不干净?”

徐立伟噌的一下坐了起来:“我没怀疑你,都没得过,都不懂,明天去医院看看不就知道了?在这翻来覆去的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是明天确诊了,那还有一个问题,是不是这种病只通过……那个啥传染,我出差住宾馆会不会传染,你去厂里的洗澡堂会不会传染?坐火车坐公交车会不会传染?这都是个问题。”

郑楠瞪着眼睛看着徐立伟,一下子愣在那,徐立伟说的这些,她都没想过。

“小楠,”徐立伟伸手给郑楠拉了拉被子,盖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腿,“睡吧,咱明天看完了再说。”

……

郑楠重新躺下,她睡不着,徐立伟一直背对着她,她也不知道徐立伟是睡着还是醒着。

好不容易到天光放亮,郑楠迷迷糊糊的打了一个盹,睁眼看见徐立伟已经不在了。

可能是去送那个什么经销商了吧?

郑楠想。

郑楠以为徐立伟会很快回来,就起床洗漱,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两只眼睛肿得厉害,就从冰箱里拿了一包牛奶,用毛巾裹了,敷在眼睛上。

转眼就到了八点半了,还不见徐立伟的人影,郑楠有些着急起来。

郑楠给徐立伟打电话,没接。

是不是送那个经销商出什么事了?郑楠猜。

那就再等等。

又等了一个小时,九点半,徐立伟还是没回来,郑楠有些烦躁起来。

这个点去医院,能不能挂上上午的号都不一定了,不是说那个经销商是一早的火车吗?怎么到这个点还不见回来。

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郑楠又给徐立伟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好久,还是无人接听。

郑楠一遍一遍,在话机上连着按重拨键,徐立伟一直没接电话。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

郑楠慢慢的由失望到绝望,由绝望到愤怒,她拿着电话使劲在角柜上敲打着,仿佛徐立伟不接电话是话机的错。

郑楠气得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徐立伟。

“混蛋……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

哭了一会儿,郑楠想起还要上班,不敢继续哭,她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像个疯子一样。


转眼,刘芳在盛家羊肉馆干了小半个月了。

刘芳知道了羊肉馆的老板叫盛国强,三十岁了,老板娘叫温春梅,二十七岁。

温春梅带着刘芳干了两天,还带了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给刘芳换洗,之后就不来羊肉馆了,说是在家和婆婆一起准备待产的东西。

刘芳在羊肉馆管着给客人上菜上饭,收拾桌子,洗锅洗碗,打扫卫生,还要给老板盛国强打下手,总之,就是干所有的杂活,除了动钱。

盛国强干活的案板前面,一直摆着那个放钱的木匣,有时客人结账,就丢到那个钱匣里,更多的时候,是把钱交给刘芳,刘芳要立刻转身给盛国强报账,然后把钱放进木匣。

不管是客人,还是刘芳,往木匣里放钱,数目盛国强看得明明白白,他手里干着活,一点都不耽误眼睛数钱。

羊肉馆的活,比起上山割猪草,捡柴火,要轻生不少,对刘芳来说,完全没问题,还能天天吃白面。

油酥火烧在店里卖三毛钱一个,不是天天能吃,很多时候都是盛国强给刘芳钱,让她过一个路口,到一个居民区的门口买馒头吃。

羊汤可以每天喝,盛国强偶尔炒个青菜,嫌麻烦了,就吃咸菜。

刘芳干了几天,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刘芳第一次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还没和家里打招呼,她不知道这个祸比起给大伯打破头,哪个更大。

特别是娘,还不找她找疯了?往日割猪草回去晚了,娘就会去山上找。

还有就是那天,大伯被打破头,回去又打娘了没有,娘身上的伤重不重?

有一天中午,刘芳正在路边给客人往桌上端羊汤,忽然看见一辆摩托车从身边驶过去,摩托车上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刘芳爹和大伯。

刘芳端碗的手猛地一哆嗦,碗里的羊汤洒出来一些。

刘芳习惯性的一缩脖,唯恐被爹和大伯发现。

其实,刘芳的担心多余,刘芳爹和大伯,两人连往这边看都没看,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刘芳再抬头时,只看见坐在摩托车上的爹的背影,他后背上背着一个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些东西。

不用问,两人这是网了鸟,着急去镇上的集市去卖呢!

晚上,刘芳好像听见一阵熟悉的哭声,循着声音去找,刘芳看见自己的娘站在路边边哭边抹眼泪,刘芳叫她,娘没反应,像是听不见似的,刘芳伸手去拉,拉到手里的,竟然是一件轻飘飘的衣裳。

刘芳吓得一机灵,她睁开眼,才知道是做了个梦。

刘芳躺在吃饭桌上,再也睡不着了。

刘芳听人说,人死了会给亲人托梦,自己做这么诡异的梦,不会是娘出什么事了吧?

两个大男人打她自己,不会是……

刘芳不敢想了。

天亮的时候,刘芳下了决心,得回家看看,就是挨打也认了。

盛国强来店里的时候,刘芳和他说,自己想回家看看。

盛国强听了,面露难色。

“你嫂子就这几天的事,不敢让她来呢,这店里我一个人也不行……你看你能不能等几天,我再找个人……”

“不用,我晚上收了摊走,第二天晌午之前就回来了,不耽误。”刘芳不等盛国强说完,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不行,你一个小女孩走夜路,出了事算谁的?”盛国强态度很坚决。

“能出啥事?我肯定不出事!”

“那也不行!”盛国强摇头。

“……”

刘芳和盛国强都没说话,沉了一会儿,盛国强忽然说:“你回家是有啥事不?”

刘芳抬头看着盛国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啥事,就是想回家看看……拿几件衣裳……晚上冷。”

“你要是回家接着回来的话,我去收羊的时候能捎上你。”

“你上我们村收羊?”刘芳问。

“去庙子村,路过你们村,去的时候,我把你放下,收上羊回来,你在村头等着,我再把你捎回来,啥也不耽误,你看行不行?”

“行,行,咋不行?”刘芳爽快地答应下来。

既能回家看了娘,还不用自己跑那么远的路,坐着老板的机动三轮车,一会儿就到了,多美气!

出来这好多天,娘还不知道急成啥样了,爹不疼自己,娘是疼的。

娘要是知道自己天天在外面吃白面喝羊汤,她还不高兴坏了?肯定会夸自己能耐!

刘芳越想越激动,一宿根本就没怎么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盛国强就来了,他在外面按机动三轮车的喇叭,刘芳听见,赶紧开门。

盛国强看刘芳出来了,他下车去了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布包。

盛国强看刘芳自己坐上了三轮车的后车厢,说了一句:“去前边坐吧,这里没个遮挡,早上冷。”

“不冷,前面挡着呢。”

刘芳指了指机动三轮车驾驶室的车厢。

机动三轮车的驾驶室窄小,坐两个人要挤在一起,刘芳不好意思。

盛国强听刘芳这样说,也没再说别的,他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刘芳,说:“昨天多打了几个火烧,出来这些天,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谢谢盛哥。”

刘芳有些意外,她高兴地接到手里,隔着布包,能摸到火烧的边缘,一个一个的摞着,估摸得有七八个呢!

盛国强锁好店门,上车开动,两个人就上路了。

车子开起来,刘芳才觉得有些冷,她缩着脖子,怀里紧紧搂着那一摞火烧,那油酥的香气从包里散出来,闻着这味道,感觉就没那么冷了。

娘肯定没吃过!刘芳在心里想,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的就挂上了笑容。

秋天的早晨,说亮就亮,盛国强的车到双桥村村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刘芳在村头下了车,盛国强自己开车走了。

村里的小路上很冷清,只有几个早起下地干活的人,他们扛着农具,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睡意,看见刘芳从村外进来,只是好奇的抬了抬眼皮,没人搭理刘芳这个半大孩子。

刘芳怀里抱着油酥火烧,一溜小跑的往家赶,看见自家的房子时,刘芳的心扑通扑通的加速跳起来。


大门开着。

刘芳还没等进院门,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敲敲打打的声音。

娘又在敲打碎砖头了。

刘芳心里想。

看来娘身体没事,做那样的梦可能是自己太担心了,刘芳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了,放心归放心,不知怎么,刘芳的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刘芳走进院门,果然看见娘蹲在东墙根下敲打,刘芳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觉。

“娘。”

刘芳轻轻叫了一声。

刘芳娘听见叫声,手里的锤子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转过身,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儿有些不太相信。

“……花?你是……花?”

刘芳穿着老板娘给的一件格子外套,朝霞照进院子,把刘芳裹在光晕里,刘芳娘眯着眼有些不大确定。

“娘,可不就是我?”

刘芳笑了。

“哎呀!花回来了。”

刘芳娘说着,起身一把拉住了刘芳的手,天气凉了,刘芳娘的手更显粗糙,她摩挲着女儿的手,刘芳能感受到娘手上干裂的死皮。

“你上哪了?出去这么些天?”

“我去镇上了。”

“你说你也不给我个信儿。”刘芳娘埋怨道。

“我咋给你信儿?又不是近,那么远。”刘芳说。

“就是就是,镇上远着呢!你这是穿的谁的衣裳?”

刘芳娘摸了摸刘芳身上的格子外套,问刘芳。

“老板娘给的,我在镇上找着活了呢!”

“是吗?好,好,你看这衣裳怪好看!”

“吭,吭。”

屋里传来两声咳嗽,刘芳心里一沉,爹还在家。

平时不是很早,大伯就来叫他网鸟吗?咋今天没去?

刘芳在心里正想着,刘芳爹一推门从屋里出来了。

“回来了?”

刘芳爹问。

“嗯,回来了。”

刘芳答应一声。

“还知道回来啊?我当你死在外面了。”

“……”

刘芳垂着头不吭声,刘芳娘连忙过来劝。

“这大早上的,死啊死啊的不吉利,闺女刚进门……”

“滚一边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老子!”

刘芳爹呵斥了刘芳娘一句,又回过脸来看着刘芳,他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

“你这是上哪死去了?嗯?还穿上新衣裳了?”

“……”

“怀里拿的啥?”

刘芳爹看见了刘芳怀里的布包。

“油酥火烧。”

刘芳说着,伸手从包里拿出那一摞火烧,递给娘。

“哟!这么多,咋买这么多?”

刘芳娘说。

“不是买的,老板给拿的。”

“你找着挣钱的地方了?”刘芳爹问。

“……嗯。”

“在哪?”

“……镇上。”

“镇上地方大了,在镇上的哪?”

“……”刘芳垂着头,犹豫着不想说。

“咋?还保密?你不说,万一你死在外面,我上哪去寻你?”

“……一家羊肉馆。”

“哪一家?”

“……盛家全羊。”

“盛家全羊,”刘芳爹在嘴里念叨着,好像在脑子里搜罗,他想了一会儿说:“没想着有这么一家啊。”

刘芳不想再和爹纠缠,她转过身,伸手掰了一块火烧塞进娘的嘴里:“娘,你尝尝,可香了。”

“嗯,嗯,香。”

刘芳娘一边嚼着火烧,一边忙不迭地点头。

刘芳犹豫了一下,她拿出两个火烧,走了几步,到了屋门口。

“爹,你也尝尝。”

刘芳伸手递了过去。

刘芳爹看一眼闺女,把火烧接在手里,他看了看,又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又去看刘芳。

“就这?”

“……咋了?”

刘芳不解地问。

“还咋了,你出去这些天,就带回来这几个破火烧?”

“那还有啥?”

“钱呢?谁家干活不给工钱?”

“这不是还没到日子吗?说干满一个月才给。”刘芳说。

“没拿着钱你回来干啥了?”

“我……我回来拿衣裳,天冷了。”

刘芳本来想说想娘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个天还能冻死?”

刘芳爹嘟囔了一句,咬了一口火烧。

刘芳娘看刘芳爹说完了,伸手拉住刘芳的手往屋里走。

“你这走了这么远的路,赶紧上屋里歇歇。”

“不累,我坐老板的三轮车来的,还得跟着回去,你给我找几件厚衣裳我带着。”

“接着走?”

刘芳娘问。

还没等刘芳说话,刘芳爹在一旁接茬。

“不走你给她钱?在外面干活,干一天一天的钱。”

……

盛国强收完羊往回走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刘芳拿着一个布袋子站在村口等着了。

“早来了?我还以为你能在家多待一会儿呢!”

盛国强把机动三轮车在刘芳身边停下,隔着驾驶室的窗户对刘芳说。

“没呢,来了不多会儿。”

刘芳说。

家真是个怪东西,在外面,想,回到了家,却一会儿都不想多待。

刘芳看见三轮车的后车厢里,拴着三只羊,两大一小,把个车后箱站满了。

“小刘,后面坐不下了,你在前面对付对付吧。”

盛国强说着,伸手从里面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三轮车的驾驶室有点窄,只有一个座位,一人坐宽绰,两个人坐的话,就略显拥挤。

刘芳上了车,坐在盛国强的旁边。

“一会儿就到了。”

盛国强说。

盛国强把驾驶室的门关好,一踩油门,车子就开动了。

“今天收了只小羊羔。”

盛国强说。

刘芳回过头去看,隔着驾驶室的后窗玻璃,刘芳看见后车厢里的两只大羊之间,有一只小羊羔。

“这么小就卖?”刘芳问。

“不想养了呗!觉着不如喂猪喂牛的来钱快,处理了,便宜。”

“这么小就杀,真是可怜。”

“不杀,这么小,杀不出肉来,等回去放在门口,有来吃饭的,看有想养的就卖给他。”

“哦。”

刘芳点点头。

乡村的公路有些颠簸,刘芳的身体不时地靠在盛国强身上,刘芳使劲用手拉着门把手,好让自己稳当一些,不往盛国强那边靠。

刘芳第一次挨着盛国强这么近,平时在店里,两人各忙各的,都隔着一定的距离。

盛国强的身上有一种味道,混杂了烟味,那种烟的味道刚刚好,不像爹和大伯身上那种老烟枪的烟油味,浓重油腻,盛国强身上的味道,刘芳闻着还挺好闻的。

“你回家咋样?爹娘想坏了吧?”

沉了一会儿,盛国强也是没话找话和刘芳聊。

“……还行吧。”

刘芳含糊地回了一句。

刘芳不想说家里的事。

刘芳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她以为爹娘会担心,她还担心不给家里信儿,说不定还会招来爹的一顿打,没想到,回家是这么一番景象。

爹记挂着要钱也就罢了,关键是一向疼爱自己的娘,也没有自己想的那种,像割猪草回家晚了一样,疯狂地找她。

临走的时候,娘还嘱咐她:“花啊,在外面好好干活啊!你看你出去这些日子胖了这,脸上亮光光的多好看,以后再在镇上给自己寻个婆家,就留镇上吧,天天都吃白面,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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