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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沼泽枯骨

发表时间: 2022-11-17

在距离祭祀开始的第十一天晚上,他们按照约定,开始了逃亡计划。

午夜的村庄里一个人都没有,皎洁的月光下,一切好像都被洗干净了。

贝卡按捺着内心的雀跃,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大根家屋前的小木屋,冷静了一下,调整了一下状态,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三声之后,小木屋的门缓缓打开,贝卡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门后面是王向乐惨白的脸,和大根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

那把匕首,紧紧抵着王向乐的喉咙。

原来,大根自上次集会,就被族长要求监视着王向乐的一举一动。

大根是个出色的猎人,可以嗅到几乎所有的痕迹。当王向乐蹑手蹑脚地推开木屋的门时,他一眼就看到木屋里面,大根坐在摇椅上,拿着一把匕首,正迎上他的目光。

王向乐转身想逃,大根一跃而起,如同一只迅猛的豹子,轻易就把王向乐控制住了。

从始至终,王向乐一言不发,大根也没有说话。直到木屋外传来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王向乐才说了一句话:“放过她吧,就当做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对不住你。”王向乐苦涩的笑着。

很久以前,周好好就是这样苦涩的对着王向乐笑了一下,转身离开。那天晚上,周好好喝下了整整一瓶清洁剂。

等到同寝室友听到呻吟声,发现她时,她已经完全没救了。

那天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周好好了。

所有苦涩的笑,背后都是无数根刺。

“不怪你。我本来就命苦嘛。”贝卡微垂着脑袋,有些自嘲。

大根让梅拿来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绳,但梅把麻绳用力攥在手心里,迟迟不肯递给大根。

“我们的孩子……”大根的声音很平静。

梅一边流着泪,一边把绳子递给了大根。

贝卡被捆着的单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那么孤独。

她的猫在焦急的蹭她,抓咬捆她的绳子。

王向乐想起了当初独自一人坐在破旧木床上的妈妈,想起了孤零零坐在被告席上的周好好,想起冬日清晨坐在马路边的环卫工人,想起和他一起坐在工地废料中吃饭的学生工,想起检举部门门口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等待开门的老人……

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理,我们生来……就要这么卑贱吗!就要这么苦吗!凭什么!

王向乐瞅准机会,一下猛蹿起来,拼了命的向大根的脑袋撞去,大根来不及反应,一下被撞翻在地。

王向乐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迅速挣脱了系到一半的麻绳,捡起地上的匕首,与缓缓站起身的大根形成了对峙。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你下不了手的。”大根虽然赤手空拳,但声音依然很平静,“你这样的人,太善良了,你下不了手杀我。”

大根隐在黑暗中,王向乐只能看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表情。

王向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大根瞬间从黑暗中闪出,一掌劈在王向乐的手腕。

王向乐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大根转身去接飞到空中的匕首,与此同时,贝卡的猫“嗷呜”一声低吼,直直扑向大根的面门。

大根一只手抓住匕首,另一只手横在面前挡住猫的攻击,猫爪在他胳膊上撕下几条肉的同时,大根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把匕首向内收,用拳头把猫打飞了出去。

如果大根没有收起匕首,这只猫……

几乎又是一瞬间,大根已经拿着匕首站在了王向乐身后。脖子上金属冰凉的触感停止了王向乐正欲向前的动作。

猫落在地上后有些站立不稳,但依然对着大根的方向,如猎豹一般蓄势待发。

贝卡轻轻的对猫说:“好啦,星星,我没事儿。好啦,不要再过去了……星星,你走吧,去树林里,自由的跑,自由的跳……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大根的手臂鲜血淋漓,有血液滴落在地板上,发出“邦”的一声。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一直不说话也不动的梅突然带着哭腔质问。

沉默片刻后,大根松开了王向乐,又走过去,一刀割断了捆着贝卡的绳子。

他把刀递给王向乐,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破旧的老式指南针:“烦死了,烦死你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纠结怎么办,最后还是你小子赢了……走走走,赶紧走,烦死你了……”

“你们……要不要一起走?”王向乐是发自内心的,他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大根一家可能会面对什么。

而且,如果有大根他们一起走,能够活着走出去的几率无疑会更大。

大根和梅很惊讶,他们生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生活的世界,他们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离开……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远处有四五个酒鬼一边高声唱着歌,一边脚步歪斜的从红房子的方向走过来。其中一个酒鬼注意到了他们:“哎,嘿嘿……他们在玩什么……嗝!篝火晚会?嘿嘿嘿……我们也去好不好……”

大根一下焦急起来:“你们快走,一直向正东,是最快,最安全的路线。快走!弄不好很快就会被发现,你们就再也走不掉了!”

“你们怎么办!”

“别管我们了。快走,我有的是办法糊弄他们,快走!”

王向乐和贝卡终于踏上了逃亡的路。他们义无反顾的跑进树林,向着沼泽地的方向进发。尽管没人知道沼泽地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他们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器官,都在以最大限度运转,只为了让身体的主人活下来。

王向乐从没见过贝卡这么开心的样子。他背着他们的行李,贝卡抱着那只猫,猫看上去是被大根那一拳伤到了,乖乖的贴着贝卡的胸膛,一动也不乱动。“这只猫真乖,是叫星星吗?”

贝卡摸了摸猫的脑袋,笑盈盈的说:“嗯。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和星星一样漂亮。”

“花纹很像豹子呀,也可以叫小豹。”

“我们是女孩子啦,怎么能叫小豹呢……”

“看上去真的很像豹子,会不会其实就是个小豹子?”

“真的是猫啦……来,星星,给他喵一声……”

后来在熬尽人精血的极昼里,贝卡讲过这只叫星星的猫的来历。

星星的妈妈一次生了很多只猫,那家的主人不想养那么多,于是就把其中几只不那么好看的丢到树林里,任其自生自灭了。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贝卡从树林旁经过,听到了微弱的小猫叫声,她走过去发现星星的兄弟姐妹都没了气息,只剩下星星还活着。它的脐带还没脱落,眼睛也还没睁开,孤独的喵喵叫着,期待着生的希望。于是贝卡就把它带回了家。

他们不停的跑啊跑啊,一刻都不敢停歇,实在太累了就放慢速度走一会儿。从月亮消失,太阳升起,再到太阳落下,两个月亮再次升起了很久,他们已经走到了人迹罕至的树林最深处,这里的地面上长满了各种形态的地藓,踩上去有些绵软的感觉,好像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声越来越远。他们用大刀乱砍着半人高的植物,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一如大根救他那天。

接下来的路程让他们已经分不清时间了,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偶尔搭一句话,像两个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

这里透不进来一丝光线,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的微光。带的食物吃光了,他们就就地取材,找一些果子吃。得益于之前大根天天带王向乐在树林里打猎,告诉了王向乐很多生存技巧,王向乐才能够勉强区分出来哪种植物是剧毒,哪种植物可以补充人体所需的养分,比如有一种树,划开树皮就会有干净的饮水泊泊的流出。

他们在进入树林更深处不久就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不断地盯着罗盘的指针,向着看不见的东方前进。他们互相鼓励着:“没问题的,只要方向对了就好。”

当王向乐在树林中听到婴儿悲戚的哭声,他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怪物。他想拉着贝卡远远地躲开,贝卡拒绝了:“没什么的,她不会伤害我们。”

“不是说,她会在村子里整晚游荡,引诱人上前,把人杀死吗?”

“那时她的心中满是愤怒,她要报仇。现在她只是想寻找她的孩子,不会杀人的。”

“寻找……她的孩子?”

“嗯,她其实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听人说,当初她也生下了畸形的婴儿,她的孩子背后长了两只小小的手,像飞禽的爪子一样蜷缩着。她不忍心看着孩子死,就说服丈夫一起谎称孩子是正常的。她给孩子裹上紧紧的内衣,再套上宽大的衣服,一度瞒过了所有人。可惜在孩子六岁左右的时候,事情被揭破了。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她们,被村民杀死了。村民们又当着她的面,用石头把她的孩子活生生砸死,丢到了树林深处。当时她就崩溃了,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也无法开口说话。她躺在地上,蜷缩着,做着婴儿的动作,像个婴儿一样哇哇的哭啼。那些村民本来打算把她也杀了的,但看着她诡异的样子,大家谁都没动手。”贝卡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声音很忧伤,“后来过了没几天,她就被发现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村口的一个稻草人旁边。再然后,稻草人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怪物。平日里她就在树林里到处游荡,到处寻找她的孩子。这时的她,心里只有对孩子的疼爱和思念,就算遇到了人,也不会杀人的。但在孩子的忌日那一天,她的内心被仇恨填满,就会进入村子,伺机杀死村民复仇。”

远远的,他们坐在一根巨大的枯木上,看着那个破旧的稻草人在林中缓缓移动,婴儿悲戚的哭泣声在树林里回响,惊得鸟兽四散而逃。

数天过去,村民并没有追过来,或许是在树林里迷路了,或许是大根设法拖延了时间,再或者,他们放弃了祭祀了? 无论什么原因,王向乐内心终于轻松了一点点。

他们的鞋子磨坏了,贝卡就从外套上撕下来一块块布,给两人缠在脚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他们走出了魔窟一样的树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们稍稍放松了一些心情,这才发觉,连日的逃亡中他们鲜少休息,已经累的快要神志不清了。

此时天空中虽然有两个明亮的月亮提示着这是黑夜,但周围却是恍如白昼。

他们顾不上多想,找来了几片巨大的厚树叶铺在地上,两个人,一只猫,互相依偎着,沉沉的睡着了。

醒来后,他们再次踏上路程,可刚走没多远就被周围的景象惊得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骨头是白色的,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榈,中央的部分除了生长着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整幅骨头微微向右倾斜,牢牢地陷入了土壤里。看上去,这是条孤独的鲨鱼,被同伴遗忘在了这个孤寂的地方。

王向乐和贝卡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里出现一副巨大的鲨鱼骨头意味着什么。

他们穿越了蛮荒世界一样的树林,刚开始进入这片浅水汪汪,水草丛生的沼泽地,如果沼泽地的尽头是大海……狡诈的命运就实在太会捉弄人了。

“没有关系,我们只要不迷失方向就好。有一丝希望我们都要试一下。”贝卡说,“能够离开那个魔窟,跑出来这一趟,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已经很开心了。你呢?”

“我也是。只要努力过,就不会在往后的日日夜夜中反复思忖:如果我当初……会不会……”

继续向前,他们在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旁见到了堆积成小山的婴儿骸骨。

那些骸骨被随意丢弃,蓝灰色的骨架上黏着海藻般的黑肉,与遇难船只一样仅剩一副空架,倾落到一边的小小的头骨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猿猴。

他们还遇到了一些人形的白色生物,看着和人类一两岁的小孩子一样大,白色油漆一样的身体外面有许多污泥,他们在沼泽升腾的气体中行动迅速,捕食那些巨大的蟾蜍和水蛇。

王向乐和贝卡从没听说过这种生物,也不敢想象他们的来处。

沼泽地里的开阔,让星星跑着跑着就开心的跳起来,但王向乐和贝卡就没那么轻松开心了。

他们在这里的行进速度明显变慢了,因为他们不得不用一根粗壮的长树枝作为手杖,探寻坚实的地面或泥水较浅的地方。

这些脆弱的地面上满是碎叶、杂草,让人难以辨别能不能经受住第二个人的踩踏,所以他们又只能相隔一定距离,各自探寻路线。

王向乐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如果要穿过满布泥潭的地方,应沿着有树木生长的高地走,或踩在石南草丛上,因为树木和石南都长在硬地上。王向乐记不清石南到底长什么样子了,所以只能拉着贝卡尽量走在有树木生长的高地上。

同时,这片广阔的沼泽地带中,还隐藏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危险。它不是那些巨大的鳄鱼,手腕粗的蛇,有毒的蜘蛛和线虫等,而是潮湿寒冷的天气。如果不小心弄湿了衣服,又暴露在寒风之中,人很容易就被冻死。

他们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走了很久,久到贝卡都感慨:“怎么天还没有黑呀,好奇怪……啊~好冷啊,你冷不冷啊?”

沉默片刻,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贝卡禁不住惊呼:“我的天……”

时间早已经进入夜晚了,只不过天空中那两轮明亮的月亮,照耀的地面和白天一样。

也就是说,这里接下来很可能将要很长时间,都没有黑夜,就像极昼。

两个月亮提供了和太阳匹敌的光线,却不能带来太阳的温度。周围的温度骤降,他们越来越冷,每次呼吸都会升起一团白汽。贝卡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星星紧紧缩在贝卡的怀里。

“沉不沉,要不我抱着吧?”

“想得美,我家星星热乎乎的跟个小火炉一样,才不给你……”贝卡在星星后背上蹭了蹭。

其实,此时星星的皮毛也已经是冰凉的状态了。

为了不在寒夜中冻死,他们赶紧找了一个山洞,躲了进去。王向乐用火石点燃了干枯的枝叶,升起了一个小火堆。两人一边烤火一边闲聊天。

“讲个恐怖故事吧。”贝卡说。

“恐怖故事?行。就……睡觉的时候,你的猫打呼噜,你磨牙……哈哈哈哈哈哈……”

“瞎说什么……不可能,你再说我就翻脸了。”贝卡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星星也在旁边“喵啊”了一声,似乎是在抗议。

贝卡把星星揽在怀里:“没头没脑的说我们,你呢,你还说梦话呢。”

“真的吗?我说什么了?”王向乐笑的肩膀乱颤,根本不信。

“不知道,嘟嘟囔囔的,没听清,好像是跟女孩子有关,叫好好还是什么……”

闻言,王向乐的表情迅速沉了下去,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这一生,在失去父母后就是一片昏暗,直到一个叫周好好的女孩子出现,才点亮了一些色彩。

王向乐刚认识周好好的时候,周好好是个大二的学生,穿着可爱的寿司玩偶服,在一家饭店门口兼职发传单。

王向乐那时候刚刚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许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可是恶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找了一帮人,在光天化日下把他绑走,抢走了证据。

王向乐满身狼狈,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与繁华的周围格格不入。周好好就是那时候过去和王向乐搭讪的。

按照周好好的说法,王向乐当时浑身散发着忧郁的气质,只一眼,就让人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刚开始的时候,王向乐对于周好好是拒绝的。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快乐的人,和自己亲近的人也会受到伤害。周好好被他的忧伤吸引,如果靠近他,也会沾染他的忧伤吧。那样活泼美好的女孩子还是离自己远一点比较好。

但是后来,周好好总是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那样懵懵懂懂的跌进去,让王向乐终于再次感受到人类美好的情感。

就在两个人在一起不久,善良的周好好因为好心扶起一个跌倒的老人而惹上官司。

法官说:“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呢?”

那个法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判罚周好好赔偿老人五万元。周好好家庭并不富裕,五万块钱已经要东拼西凑了,可事情远不止五万元那么简单。

那个无赖的老人以各种理由,一直缠着周好好要钱,甚至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到周好好的学校去闹。

学校担心影响不好,竟直接让周好好休学了。

休学决定下来的那一天,周好好约王向乐见面。在见面之后,她一直沉默的抱着王向乐。王向乐问她:“小傻子,怎么啦这是?是有什么事吗……” 她也不说话。

那天晚上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周好好了。

“我不知道她被休学了......我不知道......那天我明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可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应该看着她回宿舍的……我应该每天每天,一直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走出这件事……如果我当时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能力该多好,我就可以帮她摆平那些讹人的无赖,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一定先杀了那些无赖,那样好好啊,就可以继续活着了吧……”王向乐把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星星温柔的蹭着他低垂的手。

痛苦呜咽的声音,穿过洞外呼啸的风,飘到了更遥远,更寒冷的地方。

因为没有了黑暗,他们更是无法辨别时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们被星星愤怒的吼叫声惊醒,发现山洞外,站着几个拿着武器的村民,为首的正是那个矮胖的,笑眯眯的族长。

多日不见,他的背微驮着,正用一个白色的手帕掩住口鼻,轻轻的咳嗽。